殿内弥漫着沉静而古怪的气氛, 明黄龙袍加身的老皇帝肢体僵硬地瘫坐在上首宝座上,只有一双微微转动的眼睛透露出些活人的生气,他用复杂暗晦的目光定定地看了幼云好一会儿才缓声道:“赐座。”

  近旁的小内侍忙不迭地拿来一个铺着烟紫团花软垫的绣墩,幼云恭敬地谢了一回, 小心翼翼地挨着墩边坐下, 只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两只耳朵绷得直直的。

  “朕昨夜做了一个噩梦,今晨起身依旧心悸不已, 只怕不是个祥兆。”老皇帝颓然垂首, 声音里透着惊惶不安,“朕梦见玄阳元女困于一铁笼中被贼人持剑所杀,朕目视之而不能救,亦随之碎成齑粉!”

  老皇帝就不能盼她点儿好吗?梦里也不让人安生!幼云表面温顺, 内心气结。

  “臣等惶恐!”

  看着周围众人不约而同地跪下一地,幼云慢了一拍才跟着匍匐下去, 还没搞清楚状况, 就听本朝影帝庆王声泪俱下地痛心道:“不过夜间一梦而已, 父皇如此说, 叫儿子如何安生!此等恶咒不可当真,父皇道心赤诚,必定寿与天齐!”

  呵, 做此噩梦怕不是有你这个大孝子献丹的功劳呢, 那药方诡秘不可知,服用者心神侵扰之下惊思多梦也不奇怪,幼云几乎想嗤笑一声。

  老皇帝浑不在意跪得齐齐整整的阶下众人, 也没理会庆王不痛不痒的宽慰, 低头自顾自地喃喃道:“唉, 这定是上天在责怪朕昨日令玄阳元女身陷险境啊。”

  幼云微微抬眼,恰好看见前方撅着大腚的庆王偷偷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充满着不屑。

  幼云知道他的意思,无非是想说她不过是他们刻意打造出来的镀金假货而已,如今老皇帝还真把她当回事儿了。

  老皇帝显然和庆王想法截然相反,独独只许幼云一个站起来回话,温和得好像一个慈父般问她:“玄阳元女,此番你受了大委屈,朕许你一个心愿略作补偿,只要你说来,朕一定替你办到!”

  幼云猛地一抬头,不用照镜子也知自己此刻的眼神一定亮如正午烈阳,恨不得把老皇帝的龙袍都燎出两个洞,幸福来得太突然了!

  伏在地上的庆王和道士闻言立刻一口银牙咬碎,多好的机会呀白白给了对家!若是玄静当上了玄阳元女,他们就是演也要演这么一出刺杀大戏来。

  幼云脑内飞速运转,心头冒出来的第一个金光闪闪的想法是——我能许愿您立刻传位给太子吗?直接全剧终,皆大欢喜!

  兴奋了一秒后幼云晃晃小脑袋,暗叹这太不现实了,还不如请求允许她出观回家吃肉呢。

  皇后坐在上首见她摇头晃脑的样子,微微皱眉,悄悄偏过头觑了一眼老皇帝的脸色,好在老皇帝并未斥责她殿前失仪,反倒温声鼓励:“有什么心愿但说无妨。”

  幼云怕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也不敢耽搁太久,从混乱的思绪中抽取出一个绯色的身影,朗声答道:“回陛下,此番脱险全靠九殿下舍命护救,恳请陛下赐恩嘉赏,以报九殿下救命之恩。”

  及至这时幼云才发现自己的身份很尴尬,既脱离了有官职在身的林老爹,又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玄阳元女也不算个官职,自称臣女、民女、微臣统统不对,自称贫道也有些怪怪的,她只好心虚地遮掩过去。

  皇后听了掬起一脸欣慰的笑容微微点头,老皇帝沉吟片刻,似是下定了决心,应允道:“好,既然玄阳元女为他表功,那朕就提早赐他王爵,授金册金宝,双份岁禄,如何?”

  本朝亲王的岁禄为白银一万五千两,白米一万石,外加纱罗绢布、茶盐马匹无定数,享双份那岂不是发财了?庆王如此得宠也不过多加了五千两俸银,一母同胞的福王更是一分也没多得哪!

  幼云直觉眼前呼啦啦飞过一大片金银铜钱,闪耀得小脑袋都晕晕乎乎的。

  美人迟暮的皇后老脸上都快要绽出花儿来了,偏还要维持着端庄体面的架子,一句“陛下圣明”还未说出口,得宠多年的好大儿庆王便不乐意了,跪直了身子反驳道:“父皇,此事不妥呀,九弟他一则尚未娶妻开府,二则还未行及冠之礼,这、这不合规矩罢。”

  男子的成年有两个评判标准,一是娶妻,二是及冠,黎秉恪在庆王眼里还是个小屁孩儿呢,叫他如何能甘心生生被压了一头去。

  “无妨,恪儿也十八了,便是早个一两年也不打紧,都起来吧。”一心追求长生不老的皇帝回想起梦中碎成齑粉的恐怖画面,顿觉毛骨悚然,半闭着眼睛,口气坚决。

  幼云此刻深刻体会到庆王党原本设下的玄阳元女这颗棋子有多么的得用,只消她轻飘飘的一句话,旁人费尽心机才能够到的高官厚禄那都不算事儿,便是最亲近的儿子出言反对,老皇帝也无动于衷,只兴冲冲地与皇后商量起九殿下的封号来了。

  皇后神色高傲地看着庆王好似一只落水狗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分明瞧见他那漆黑的瞳孔中充斥着浓烈的嫉恨不服,遂轻笑一声,转头对皇帝柔声提议道:“恪儿也不小了,这些年身边也没个人服侍着,竟是冷清得很。往日住在宫里,万事还有臣妾和太子妃替他照应着,现下既得陛下隆恩,封王开府后便少不得要一位王妃来料理家事了,不如好事成双,陛下一并给他赐个婚罢。”

  幼云拘谨地坐在下首眼皮一跳,静如清湖的心没由来地被划开了一道浅浅的水痕。

  “前年便说要给他议婚了,偏这竖子不肯,那犟牛脾气朕竟然拗不过他!”老皇帝喝了一口皇后递上来的热茶顺顺气,招来胖公公问道,“他伤势如何?不妨碍走动罢?”

  胖公公笑起来白肉横堆,答道:“太医已去瞧过了,九殿下躲得及时,胳膊上的刀伤并不深,只消休养一阵便可无碍了。”

  可叹天家父子情薄,儿子受伤都是昨日的事了,做老子的今日才想起来问,皇后不免脸色沉了沉。

  幼云听着老皇帝的口气,猜测皇帝和九殿下的父子关系并不怎么样甚至还有点恶劣,今日皇帝却肯赐他双份岁禄,更说明她这个玄阳元女的份量不轻呀。

  “罢了,还是问问他,省得那倔脾气回头又闹起来。去派人把他给朕宣进宫来,趁今日一并把这事给了了。”老皇帝提起黎秉恪似乎没什么好气,挥挥手如此吩咐道。

  皇后忍下心中愤懑,面上笑得一派温良贤淑,讨好地凑近了些,预备把她看中的人选同皇帝说上一说,却冷不防被沉默半天的俞大人截了胡:“陛下,适才臣听闻在陛下的梦中,玄阳元女是被困于一铁笼中才致被歹人杀害的?这定是上天赐下的警示,不容疏忽呀。”

  幼云极低的唔了一声,看向俞大人的眼神充满了希冀,这位老英雄是终于想通了,打算救她出苦海了吗?!

  皇后顶着满头珠翠不敢猛力转头,只不着痕迹地向运功发力的俞大人侧过身去,微露惊讶。

  庆王听完脸色一冷,给两个道士递去一记恶狠狠的眼刀,竹竿面上一哂,微眯了一下眼睛,冬瓜依旧傻愣愣的。

  老皇帝不理会神色各异的众人,朝着俞大人急问道:“朕正为此烦恼,俞爱卿有何见解?可有破解之法?”

  俞大人走上前几步,面色庄重,口气严肃:“微臣才疏学浅,可也略懂解梦之术,陛下此梦中的铁笼实在不是个好意象,困在此笼中令玄阳元女躲无可躲,方才惨遭毒手。微臣想,这笼子指的莫非是三清殿?或许是说玄阳元女尊贵之身,不得自由终是不妥。”

  “荒唐!三清殿乃监副大人遍访京城诸多道观才选定的祥瑞之所,如何不妥?俞大人慎言哪!”庆王觉察出俞老头的意图,怒气冲冲质问道。

  竹竿道士堆起三分假笑,走到俞大人身旁唱反调:“玄阳元女已入了道门,自然以清修为宜,哪还有出殿归家的道理!圣上供她于三清殿内,怎么能说‘困’字呢?”

  “铁笼就在圣上的梦里,做臣子的自然要为圣上琢磨破解之法,难道监副大人存心要令圣上不得安眠吗?”俞大人掌握了诀窍,预备拿此事来小试牛刀,反杀起来直指咽喉。

  幼云两边看了看,犹豫着要不要冒着被斥责的风险,再为心爱的肉饼肉丸挣扎一下,说些什么自从进了三清殿便身体不适的瞎话儿来作辅证。

  久经世事的皇后比她果断,回过味来后马上助阵道:“俞大人,您执掌钦天监多年,对这些解梦防灾之事最是精通,这玄阳元女若不宜放在三清殿里,又该供她到何处呢?”

  皇后此问跳过了该不该移玄阳元女出殿的问题,一下就把讨论的焦点拉到了出殿后该供她到何处,老皇帝病痛多月头脑不甚清楚,果然中招,也追问道:“俞爱卿,你接着往下说,这该如何是好呢?”

  竹竿道士暗骂皇后好心计,心知三清殿是不得用了,但也不肯就此认输,这个巧言令色的小丫头今日刚哄得老皇帝抬举了九皇子,怎能让她如此轻巧地脱身!

  他瞟了瞟脸色不善的庆王,急急劝道:“圣上,玄阳元女是来护您修道升仙的,若离您远了还如何为您征召灵气,涤荡妖秽?万万不可呀!”

  幼云眼瞧着重获自由的机会就在眼前,鼓起勇气笑道:“监副大人,说起来三清殿离皇宫还是远了些呢。您莫急,我不论去了哪里都是要为圣上排忧解难的,一应经书咒卷我俱已娴熟于心了,日后更会常向圣上传念经咒,也好助圣上早日通达神仙呀。”

  你们不放我走,那咱们日后还有得斗呢,今日帮一把九殿下,明日再拉一把太子,后日再捧捧皇后,见天儿的吹风哦!

  幼云笑得很灿烂,受了威胁的庆王则暗暗握紧双拳,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竹竿不像庆王那样沉不住气,朝幼云阴险地笑了一下,正中他下怀似的转了口风:“玄阳元女所言极是,三清殿还是离皇宫太远了些,不如圣上供她于皇宫如何?”

  皇宫可比三清殿更难逃脱,呲牙小猫儿你不过是从一个笼子换去另一个笼子哈哈,竹竿讥讽地暗笑两声。

  编瞎话这种事情就看谁更豁得出去,俞大人深觉今日打通了任督二脉,继续抬杠道:“此言差矣,玄阳元女入了皇宫,圣上的铁笼梦兆不还是未得解除么?昨日事发后,微臣深恐玄阳元女再遭不测,连夜为她算了一卦,卦象上明明白白的现出红鸾星动之象来,是以微臣听得圣上的铁笼之梦,之前才有此一问。”

  “俞爱卿是说铁笼挡了玄阳元女的姻缘才有此一劫?可姻缘又能挡得住歹人加害么?”老皇帝虽然迷迷瞪瞪的却还不傻,出笼子就出笼子,怎么又扯到别的了。

  俞大人瞥了一眼欲插嘴驳斥的庆王和竹竿,抢先开口解释道:“陛下细想,玄阳元女就是出了笼子也难免遭贼人惦记,这红鸾星动大抵就是上苍提点陛下尽快为玄阳元女寻一位牢靠的夫君,替她挡灾消难,保她性命无虞,才好长久的为陛下驱邪引路呀。”

  “玄阳元女早已归附道门,如何还能婚嫁!”竹竿道士忍无可忍,气得卷翘的胡子都在抖。

  “非也非也,监副大人先前不是说过么,玄阳元女乃上天派下来引度圣上成仙的,又不是□□凡胎,还得从坤道修炼起!况且这冠巾、传度、传戒可一样儿都没成礼,有什么不可?”俞大人不慌不忙地捋着白花花的胡须,引得幼云一阵崇拜。

  是了,她一个匆忙上岗的临时工,无证工作了一个月就遭人刺杀,手续都还没来得及办呢,幼云低头抿着嘴,免得真的笑出声。

  “父皇,此事……”庆王气得脸色发紫,站在那里活似一块大猪肝,才说了几个字便被求问心切的皇帝打断了。

  “俞爱卿,这从哪儿去寻牢靠的人呢?若是找错了人,岂不白费功夫,更惹得上天不快。”老皇帝越听越入迷,直觉这个钦天监监正平日不声不响的,实则大有本事嘛!

  幼云对俞大人的崇拜程度无以复加,来时对他的恨铁不成钢早就散如云烟,现下只恨不能替他捏肩捶腿外加摇旗呐喊。

  皇后瞧见自家阵营终于出了一位可与道士打擂台的高手,坐在上首向俞大人频频微笑点头致意,欢欣之情难以言表,然后——俞大人的下一句话又让她笑不出来了。

  “微臣以为,昨日救下玄阳元女的人便是天定的可靠良人,他能救玄阳元女一次,大抵也能保她万次。昨日长街在场之人众多,偏只有他杀出重围救了玄阳元女一命,这不是上天刻意的安排么?”俞大人瞎话编到最后自己都快相信了。

  随意扯个别人可糊弄不过皇帝,在有限的思考时间里,昨日奋不顾身的九殿下是俞大人能想到的最有说服力的人选。

  庆王和竹竿已放弃了反扑,绕过傻呵看戏的冬瓜互换了一下眼色,各自安慰自己权当除去了一个反向吹风的暗桩,索性也没太亏。

  风水轮流转,这下轮到皇后傻眼了,她手里还有好几个温良恭顺、出身名门的好姑娘要说给皇帝听呢,怎么风向转得这么快?

  皇后脸色微冷,暗含责备的眼神刀子一般划过俞大人硬如石膏的老脸,心下有些不满。

  她很感激林氏女顶替了玄静,粉碎了庆王党的阴谋,也很满意林氏女今日为恪儿求来的恩典,若为了林氏女从三清殿那样的苦修地儿脱身,她自然乐意搭把手帮个腔,可要是讨她做儿媳……

  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幼云察觉到皇后的不快,窘迫不安地坐在绣墩上,接受着来自上首的来回扫视,讲实话,她真没打算这般挟恩图报,俞老爷子路上也没跟她商量呀!

  皇后久处深宫与周贵妃斗法了几十年,人很敏感自私,顿了一会儿后还是压下对林氏女的感激之情,对老皇帝劝道:“这还没问过恪儿的意思呢,一会儿待他来了再说不迟。”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幼云没想到老皇帝比皇后还自私冷漠,他此刻只认保命要紧,儿子的命哪比得上自己的金贵,冷哼一声直接拍了板: “世事哪能皆如他意,没得纵坏了他!俞爱卿所说句句良言,真是令朕茅塞顿开,赏银百两!李元宝,笔墨伺候!”

  原来圆脸公公名叫李元宝,可真贴切。

  身处漩涡的幼云暗叹自己居然还有心情计较内侍的名字,犹豫了一下缓缓站起身,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

  呃,是现在就磕头谢恩还是再等等另一个婚约主角?

  “回禀陛下,九殿下已在门外恭候。”王保那熟悉的尖锐嗓音替幼云解了犹疑,毫无参与感的另一主角姗姗来迟。

  幼云转头看去,只见她的新任未婚夫穿着一件不太应景的墨黑素面束腰袍,背着日光目不斜视地昂首阔步而来,他颌下轮廓棱角分明,通身气质肃若寒星,令人观之生畏。

  幼云看着他步步走近,掩下心中的一丝慌乱,面上挂着几分尴尬的淡笑,丢给他一个略含同情的复杂眼神:你来晚了,他们都聊完了,咱们就认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