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晌午, 幼云才在大批禁卫军的护送下全须全尾的回到三清殿,画桥画屏早接了消息,垫饥的茶水点心、沐浴的热水澡豆都已一一准备妥当。

  幼云从水雾迷蒙的香柏木澡桶里出来时,夏菱已换下了血迹斑斑的衣衫, 正坐在外间一张填漆戗金小桌上, 撸起袖子自己涂着药膏。

  幼云瞧着夏菱小臂上一溜儿深深浅浅的青紫印, 不免一阵心疼,一坐下就夺过紫陶小药罐, 边为她细细涂抹边皱眉道:“先前在外头还跟我说没事儿呢, 怎么伤成这个样子?要不要叫个大夫来?”

  经此一劫,夏菱不复往日的活泼伶俐,心有余悸之下呆呆地道:“姑娘放心,我皮糙肉厚的不碍事, 只是这会儿想起那些白亮的刀子还有些怕怕的。”

  “所以说下回若是再遇上这等祸事,你别这么不要命的扑上来, 机灵点, 能躲就躲。”幼云一手点涂药膏, 一手推了推面前的一碗笋蕨馄饨, 很自然地让给伤员,“喏,再吃些馄饨罢, 一上午腥风血雨的, 午饭也没赶得及。”

  “那怎么行,要我扔下姑娘还不如叫我去挨刀子!”夏菱头摇得像拨浪鼓,瞪大了眼睛问道, “不过, 还、还有下回么?”

  幼云面色微沉, 收好小药罐抚掌一叹:“说不准呢,我可是蛊惑圣上沉迷修道的妖女,外头有点良知又不明真相的壮士谁不想要我的命。”

  老皇帝做的孽要她来背锅,真是窦娥都没她冤!

  “那下回姑娘也不要顾着我了,今日我唤姑娘原不过是想叫姑娘放心我没事,不成想却差点叫姑娘遇险,还连累九殿下挨了一刀。”夏菱语带歉然,又把馄饨推回了幼云面前,捡起汤碗里的白瓷小勺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里。

  “一碗馄饨让来让去的,再叫一碗就是了。”幼云浑没在意口里说了什么,只眼前闪过的一抹鲜血浸染绯衣的高大身影,手里捏着一柄小勺沉思半晌。

  刚才光顾着给韩家家丁道谢了,也不知他怎么样了,胳膊上的伤口…是深是浅?幼云反手用指节敲了两下脑壳,颇为懊悔。

  “您都收拾妥当了?外头人让我来传个话,说林家人都已平安回府了,叫您放心。”面无表情的黄嬷嬷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在珠帘边,声音刻意压低。

  “多、多谢嬷嬷。”幼云被吓了一跳,暗道这个嬷嬷难道会轻功吗,走路都没有声音的。

  黄嬷嬷翻了翻眼皮,看着一滴眼泪都没掉下的主仆俩神情平静地坐在那里,心里有些惊奇,她原以为两个小姑娘这会儿应该抱在一起哭哭啼啼吵着要回家呢。

  幼云撂下小勺,及时叫住了挪动脚步默默退下的黄嬷嬷,斟酌着语气问道:“嬷嬷,那外头人…他、他还好吗?手臂上的伤太医瞧了怎么说?”

  人家受了伤还不忘替她打探家人的安危,不管黄嬷嬷知不知道,总得关心一下罢。

  “太医大概已去看过了,没什么消息传出来。”黄嬷嬷声如冷泉,本不爱多管闲事的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来传话的是个高个儿侍卫。”

  幼云点点头,又暗暗笑了一回,没有消息就是并无大碍,传话这种细巧活儿他果然没派整天傻乐的汤平来。

  待黄嬷嬷走后夏菱赶紧跑去外堂,朝门外左右张望了一番,又把门闩反复插上了几次才安心,苦着小脸嘟囔道:“两个惯会听墙角的,一个走路没声儿的,这地儿还让不让人安生了!”

  幼云轻巧地在地上点着脚尖,抬头笑了笑轻叹道:“自然是没得安生了,这事儿还没完呢,明儿怕不是要宣我进宫了。”

  夏菱干咽了一下唾沫,心知她们姑娘的猜测向来十有九准,也没追问,只等着瞧明日如何应验。

  隔日,老皇帝果然派了人来接玄阳元女进宫,幼云挂着得意的笑容,在夏菱叹服声中登上一辆朱轮华盖三驾马车,不过令她微惊的是这回来接她的不是竹竿或冬瓜,而是只在宫内见过一面的钦天监监正俞大人。

  堂堂监正已经被排挤到如此地步了,跑腿的活儿都丢给他了?

  幼云半倚在车内的宫锦靠枕上,侧头望着微微拂动的车帘,踌躇了一下还是大着胆子寒暄道:“劳烦大人亲自跑一趟了,今儿怎么不是监副大人来?”

  车外的俞大人冷哼一声,压低声音,语露不平:“曲意逢迎的小人!整日的信口胡诌,如今还拿起架子来了!罢了罢了,我这等不可雕镂的朽木就往边儿上站站罢。”

  唔,看来真是被穿小鞋了,幼云揉了揉眉心,深觉队友太不给力。

  “大人学识广博,论起玄易之术朝中无人能及,怎么倒妄自菲薄起来了?”幼云凑近了些,隔窗劝慰道。

  “自有比我更有真才实学的高人伴驾呢,哪轮得上我。”俞大人早知车里的幼云是自己人,阴阳怪气起来便没那么多顾忌,“连五行四柱都排不顺,真是好大本事!”

  “大人此言差矣,我觉着两位监副最大的本事就是能叫圣上听得进去。再拙劣的技法,再浅显的瞎话,只要能叫圣上信了,那所求便都能成真,不然我又如何会顶着个玄阳元女的名头坐在这里呢?”幼云尽力小声说话,却还是忍不住连连低笑。

  俞大人气性一上来,定要和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分辩分辩,前后望了望低眉垂眼的内侍们,勒紧手中的缰绳靠近马车,拧着眉头轻声反驳道:“怎么,为一己私利蒙骗圣上难道还该赞赏?”

  “那必然是不该的,这点子道理哪能不晓得?”幼云听出俞大人的不悦,及时表态道,“我只是想着若此等手段能为咱们所用,那圣上便能早日醒悟,脱离苦海了。”

  念了这么久的经书,幼云自觉说起话儿来时不时夹着几分济度众生的意味。

  “哼,便是阴沟里的蛆也比这等腌臢手段干净些!怎么还上赶着往阴沟里跳?”俞大人爱惜品德官声,断然否决。

  幼云歪着头,悠闲地摸了摸发间垂下的冰凉凉的珠玉流苏,不答反问:“此番进宫,我预备事事都与道士们反着说,但不管我怎么说,又说了些什么,只要能使道士所求落空,大人都得算我功德一件吧?”幼云已经懒得装模作样地称呼竹竿冬瓜为监副大人了。

  “这个……”车外俞大人迟疑了一下,手中缰绳略有松动。

  这帮循规蹈矩的老古董,思想的枷锁呀,比我体己银子上押的三把大锁加起来都重!幼云有些恨铁不成钢。

  “都走到这地步了,眼瞧着圣上受惑日深,什么法子都得试一试!固守忠直不过是下善之法,顺势而为才是上善之道呀。”幼云挺直了脊背,附耳在车壁上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

  俞大人听后仰头呼了一口气,似是被点拨开了什么关窍,但表面仍旧沉默不语。

  幼云闻得呼气声,猜到俞大人已松动不少,便再接再厉道:“有一个小个子爷爷同我说过,不管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同理,不管用什么法子,只要能叫圣上回心转意,免受贼人迷惑,就都是顶顶好的法子,没什么见不得光的!”

  车外一时寂静得只闻得马蹄的踢踏声,待车队一连拐过了三个弯儿,俞大人才缓缓开口:“老夫受教了,且容我再思量思量。”

  正直守忠了大半辈子的俞大人艰难地表示他还要再适应一下。

  幼云也没有打算逼着头发花白的俞老爷子原地立刻转性,见他松了口便也不再紧咬,靠在裹了软毡的车壁上昏昏欲睡了一会儿后,马车渐渐驶入皇城。

  眼睛笑眯成线的王保惯会摆高踩低,只当失宠许久的俞大人是空气,倒殷勤地凑来上扶着幼云换乘了一顶翠帏软轿。

  幼云暗暗冷笑一声,面儿上却还不得不捏着鼻子回应王保的热情:“有劳王公公了,昨日也叫您受惊吓了罢?”

  王保迈着小碎步跟在小轿旁,紧着奉承道:“哪里哪里,有您玄阳元女坐镇,昨日不就逢凶化吉了么?我这还是沾了您的光呢!”

  贤良方正的俞大人听了这话,险些一个跟头栽倒下马,马屁对象幼云也抽了抽嘴角,心下一片佩服:差点沦为刀下亡魂都能说成沾光,这拍马屁的功夫和珅听了都想鼓掌!

  在幼云的呵呵干笑声中,一行内侍毕恭毕敬地把一老一小引进了圣上所居的乾元宫,可出来迎接的不是上回功败垂成的马巍,而换成了一个面容圆和的胖公公。

  幼云不知如何称呼这位暂且未知阵营的公公,只好一边稀里糊涂地跟着往里走,一边暗自观察着殿内情形。

  殿中摆着一座铜胎掐丝珐琅彩兽头三足大香炉,缕缕香烟自其中曼妙地升腾四散,闻着令人安心怡神,上首的宝座上依然病歪歪地瘫着愈发颓废的老皇帝,旁边一把镶金大椅上则坐着一位端庄肃色的宫装贵妇,只看她头上那支华贵非凡的九凤衔珠赤金头簪,幼云便知这位必是皇后无疑了。

  下首的黄花梨木雕螭纹圈椅上,按次序坐着一位身穿佛头青刻丝锦袍的中年大叔及竹竿冬瓜师兄弟俩,幼云观他们仨时不时互换眼色的熟络样儿,大抵猜得出这位面色倨傲的中年大叔应该就是但闻“威”名、不见其人的庆王了。

  面见贵人,跪拜大礼还是不能少的,幼云刚作势要屈膝跪下,皇帝老儿便虚弱地抬了抬三根手指,哑声道:“免礼。”

  幼云受宠若惊,有些僵硬地被胖公公扶了起来,偷偷抬眼向宝座上瞄去,只见老皇帝面色黧黑,两颊深陷,比幼云前一次见他时更加形如枯槁,只差没把“病入膏肓”四字写在了脸上。

  啧,丹药果然害人,老皇帝剩下的寿命本就不多了,再吃几颗金丹便该对半打折了。

  幼云旁观者清,忍住长长叹息一声的冲动,半低着头,眼珠飞快地一转,扫视了一圈眼前的势力对比。

  很好,三对三,比一月前俞大人孤军奋战的那回公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