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老大人略带尴尬地环视了一圈陈设华贵的大殿, 上首是一对意见相反的老夫老妻,下首是一对新鲜出炉的未婚夫妇,边儿上还搭着三个气哼哼的狼与狈,这场面实在是妙不可言。

  老皇帝见了冷面儿子一向没什么好话说, 轻哼一声, 微斥道:“竖子寡情, 一年到头也没几天好脸色!朕今日封你王爵,竟是笑也不笑一下!”

  幼云偷偷看了看黎秉恪冷峻漠然的神色, 暗自惊奇在三清殿时可没少见他笑呀。

  黎秉恪既不答话也不追问封王之事, 只例行公事地行礼问安,语气之冷漠直如对着路边的一块石头说话似的。

  老皇帝本就黑如锅底的脸色更暗了几分,虚弱地咳嗽了两声,也懒得铺垫, 径直宣布道:“朕心意已决,今日便要下旨为你和玄阳元女赐婚, 待明年玄阳元女过了及笄礼便立刻完婚, 你便是有什么说头也都给朕收一收, 此事不必再议!”

  黎秉恪闻言微怔了一下, 在开口表态前先转头看了看身侧绞着手指的幼云,眼神里翻滚涌动的惊疑之下还夹杂着几分清浅的笑意。

  不过很可惜,惊吓过多不在状态的幼云只看到了他黑眸里翻涌的惊疑, 微微侧身往俞大人处抛了个暗示的眼神, 那指向很明显:你别看我,不是我搞的事,是他!

  俞大人刚才那一篇荡气回肠的瞎话原不过是因为憋屈已久, 又被狼狈二人激起了斗志, 才话儿赶话儿地一气说了出来, 奈何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圣上当真了便撤不回了。

  此刻他有些心虚,面对黎秉恪探问的目光,避过身去不敢与之对视,只在心里暗暗告罪。

  幼云正忐忑不安地揣度着两人间的眉眼官司,忽然有一只大手猛力拽上她的衣袖,她立刻惊如小兔,一抬头便对上便宜未婚夫那笃定的眼神,这边刚眨了两下眼睛,就被黎秉恪带上前两步,双双跪在了地上。

  “儿臣谢父皇赐婚!”黎秉恪左臂不太利索,但还是行了个大礼匍匐在地,听他这磕头的响声幼云慌张了一下,赶紧依样画葫芦也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

  他们这副夫唱妇随的样子令皇后心头一阵不悦,别过头去接过宫女进上来的鎏金茶碗,浅啜一口香茗略作掩饰。

  平素最桀骜不驯的儿子答应得如此爽快,这让准备先打一个巴掌再给颗甜枣的老皇帝面露惊愕,半晌都没出声让他们起来。

  幼云被拉着跪在地上也很迷茫懵懂,愣愣地看着身旁人优越的侧脸兀自出神,直到庆王阴阳怪气地恭喜声传入耳朵:“九弟,父皇肯把玄阳元女许婚给你可是天大的恩典哪,此等慈父之心万不可辜负!想当年父皇也是为我如此焦心筹谋,如今想起来还是叫我热泪盈眶呀!”

  庆王的演技满京城里数一数二,说到热泪盈眶马上便能涕泗横流,活脱脱一个感念父母大恩的本朝第一孝子,老皇帝果然很吃这套,父子二人旁若无人地隔阶对望良久,仿佛有千言万语要互诉衷肠似的。

  幼云见此情形低头暗笑,对比庆王这身一丁点小事也能说得天花乱坠的本事,她未婚夫对老皇帝的这种冷淡态度真的很吃亏耶,怪不得几年前连几斤武夷岩茶都抢不过对方。

  皇后坐在阶侧忍了又忍才没将一个大白眼翻出去,看着地下两人温柔道:“快让两个孩子起来罢,原是一桩美事又不是犯了错,何须跪这么久。”

  老皇帝回过神来,不舍地从好大儿身上收回视线,目光转到黎秉恪这里陡然凛冽起来,冷声道:“起来吧!玄阳元女为你请功,朕今日便一道儿下旨封你为亲王,享双份岁禄,你可别再给朕摆这副死鱼脸了!”

  黎秉恪微点了一下头,边起身边扶了一把膝盖酸麻的幼云,俞大人站在后头瞧见九殿下对林氏女行动间多有维护,心下一喜,暗叹没准儿他还是做了个好媒呢。

  心情不怎晴朗的皇后心知婚事已成定局不可扭转,又见儿子这回极其罕见地乖乖听话,不曾有半句反驳,暗奇之下又多看了两眼垂首恭立的幼云,向她笑问道:“你的生辰是何时?”

  幼云的答案令皇后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回皇后娘娘,是在二月。”她还是没弄清到底该自称什么比较好,依旧略过了这一茬儿。

  皇后闻言果然默不作声,心底暗自不甘,若是她的生辰在年底那便还可拖一拖,说不好那时圣上便……她的生辰可真会讨巧,偏是在二月里,满打满算也只一年便要成婚了。

  幼云也知皇后为何如此问,扁扁嘴心道很不巧,我们家兄弟姐妹几个差不多都是年节前后的两三个月过生辰,每年这段日子陆氏都忙不过来呢。

  可叹她和舒云姐姐的遭遇如此相似,都是硬塞给婆母的儿媳,日后婆媳关系从开场便要难上几分,幼云有些郁郁的。

  “即便是二月,至少也得明年的这个时候才能成婚,三清殿意兆不祥,是不能待了,陛下预备将玄阳元女暂寄何处呢?”皇后功力深厚,不过片刻便又换上了一副慈母面容,语气里满是关切。

  老皇帝显然也没想好这一项儿,迟疑地看向俞监正,问道:“玄阳元女还需为朕的金丹开光祝祷,日后入了王府还好说,单辟出一块地儿便是,可眼下要如何排布呢?朕原想着接她入宫暂住,可又怕铁笼之兆再现,俞爱卿觉着呢?”

  俞老头定了定神,想着送佛送到西,瞎话也得说圆满了,思考了一下答道:“微臣以为接入宫中暂住未尝不可,九殿下的王府一时半会儿还未收拾妥当,仍旧住在宫中,玄阳元女在宫里一来可以依傍圣上的真龙之气,二来也有九殿下在近旁坐镇,三来宫内守卫森严,寻常歹人也无作乱之机,是再合适不过了。左不过还有一年罢了,上天不会如此苛责圣上的。”

  老皇帝听了心下甚安,笑咳了两声吩咐道:“如此便好,王保,你护送玄阳元女回三清殿略略收拾一下,宫门落锁前务必再将玄阳元女带回宫里来。”

  站在门边的王保连连应声,看向幼云的眼神愈加热切起来,幼云背对着他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皇后乃后宫之主,事无巨细都得问个准话儿,又追问道:“依陛下的意思,将玄阳元女安顿在哪处宫殿好呢?臣妾宫里的西偏殿倒是空着,稍加收拾便能住人了。”

  老皇帝向来与老妻没什么默契,这次也没想到一块儿去,摆摆手另有打算:“皇后要统御后宫,事多人杂,各宫嫔妃每日都须至你宫里请安,玄阳元女要为朕诵经念咒,住在你宫里反倒两厢互扰。朕看宜安那里就不错,幽静安逸,且她与玄阳元女年岁相当,嬷嬷们照顾起来也便宜。”

  幼云顺着韩墨的人物关系链大概知晓宜安公主是淑妃所生,十殿下黎秉恒是他的胞兄,只不知这位公主的脾性如何,若是个舒云姐姐那样的便好了。

  皇后的意见没被采纳也不恼,反正后宫都是她的辖地,便慈和地一笑,点头道:“如此也好,宜安是个娴静的性子,定不会扰了玄阳元女清修,臣妾即刻派人去收拾屋舍,好让玄阳元女今夜就在宫里安歇下。”

  老皇帝摩挲着宝座扶手,像是了却一桩心头大患似的面露满意之色,往下又闲聊了几句便叫众人退下各忙各的去,只留了他横看竖看都极顺眼的俞监正在殿内详谈。

  庆王及道士大败而归,灰溜溜的走得也快,幼云都来不及同他们虚与委蛇一番,只拜别了皇后一行人,便由殷勤热络的王保引往停在东华门外的翠帏小轿,还没走出几步黎秉恪便大步流星地追了上来,只给了一个寒森森的眼神,王保便识趣地退至二人身后几步远,作非礼勿听状。

  虽然未婚夫妇要比未婚男女相处起来宽松些,幼云还是很紧张地往边儿上挪了几步,与他拉开了些距离,抢先开口道:“这个事我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不如等俞大人出来后殿下去问他罢。”

  “我也没想问,俞大人是如何促成的这桩事不重要,总之我记他这个人情。”黎秉恪偏过头朝幼云明朗一笑,金光倾洒的俊美侧颜上浮现出春暖花开的温丽之色,周遭的气氛都随之柔软下来,令她不由自主地心动了一下。

  那个,嫁个美男好像也不亏嘛,每天光是饭桌上对坐着就能多吃两碗饭呐!

  幼云是个很随遇而安的人,待回到三清殿对着夏菱讲述今日奇遇时,已全然接受了这一变故,反过来对呆若木鸡的夏菱安慰道:“虽然在圣上没明言我能不能吃肉,但我听皇后娘娘说,同住的宜安公主是个娴静的性子,大抵是个好相与的,咱们此去只要低头小心做人便是。”

  夏菱此刻的心情已不能单纯用惊讶来形容了,她高高举着一个擦拭了一半的紫砂桂枝挂蝉笔架,张嘴顿住良久才蹦出一句最要紧的话儿:“圣上给、给姑娘和九殿下赐婚了?”

  幼云从她手里拿下笔架,正色答道: “是。”

  看老皇帝的样子要苟到明年三月虽然有点费力,但用汤药续一续也差不多能熬到,而且也说不准那个时候恰好让她和九殿下给老皇帝冲个喜呢,这婚事大概率是跑不掉了。

  夏菱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把微张的嘴巴闭上,不过这也不妨碍她手脚麻利地打点主仆俩的铺盖包裹,幼云瞧了瞧外头焦急等待的内侍们,从行礼里拣出几样累赘物,吩咐道:“皇宫里头什么都不缺,咱们只把那些金银细软收拾好带上就成。”

  夏菱心疼地看了一眼那些被剔除出来的衣衫摆件等物,叹了一口气走到里间一连开了三把大锁,把林老太太给的体己银子同幼云的珠宝首饰汇到一处,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了起来细细收好。

  老皇帝避祸心切,办事效率也很高,幼云这边刚收拾停当走出东偏殿,捧着明黄绣龙图圣旨的李元宝就领着浩浩荡荡的宣旨队伍把她给拦下了。

  幼云就地跪下磕头接旨,圣旨的内容也很简单,先是赞扬了一番皇帝的大恩大德,然后把她从头到脚的夸了一通,最终得出了一个她堪为端王良配的美好结论。

  哦,端王是黎秉恪刚得的封号,幼云私心猜想老皇帝这是不是在暗讽黎秉恪常在他面前端着个冷脸?

  宣完旨的李元宝比之前的马巍圆滑多了,不仅亲手扶起幼云还说了好长一串恭维话儿,连一旁最擅阿谀奉承的王保都插不上嘴。

  幼云被他俩左右夹着登车入宫,又坐上同一顶的翠帏小轿,直奔宜安公主所住的锦元宫。

  锦元宫是公主们的集中住所,公主们年幼时都跟随各自的母妃居住,待到大些为了避讳才会搬进锦元宫同姊妹处在一块儿,不过老皇帝已六十多岁了,膝下仅有一个宜安公主尚未出嫁,现下锦元宫里宽松得很。

  幼云惴惴不安地带着夏菱走向砖瓦流彩的锦元宫,隔着老远便瞧见一个呼奴引婢的宫装少女俏生生地立在门口,观她脸上鲜丽灵动的笑容,幼云既放心又疑惑:新室友瞧着很热情,但好像并不是皇后所说的娴静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