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幼云早早地被一夜未得好睡的夏菱赶下床,人还没清醒几分,一双藤树般苍虬有劲的老手便按着她坐在了妆台前。

  “黄嬷嬷,还是让夏菱来梳头罢, 平日都是她……”幼云从澄黄的铜镜里瞥见黄嬷嬷那严肃得好似刽子手的神情, 颇有一种要上刑场的错觉。

  唉, 三清殿的日子属实闲哉妙哉,如果没有某个丧心病狂的老皇帝非要把我拉出去遛一遛的话, 幼云暗暗撇嘴。

  今日巡游的一应衣裙首饰都是昨日便赐下的, 黄嬷嬷端着一张不苟言笑的黑脸,不由分说地全数按照圣上的意思来妆扮幼云,连一根隐在脑后乌发间的细珠小发插也不肯落下,堪堪忙到巳初才放幼云出殿。

  外头春光大好, 惠风和畅,长清观外浩浩荡荡的巡游队伍俱已准备妥当, 其间衣衫鲜亮的内侍宫娥个个翘首企足, 良久才见观内石阶上款款走来一主一婢。

  队中两匹风姿矫健的骏马旁, 宋霖拽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些, 仰头向阶上看去,但见那日宫殿外义无反顾、勇跳火坑的姑娘已然换上了一身华贵夺目的新装,竟生生将明媚妩和的春阳都给比了下去。

  她身着一件海棠红拖地金银丝五彩祥云大袖衣, 下配着一条同色飞金流彩散花曳地长裙, 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端正地戴着一顶赤金镶珠黄玉瓣莲花大发冠,乌黑亮丽的云鬓间星星点点地点缀着数支红宝小钗,随着她的一颦一笑熠熠闪光。

  宋霖伸手揉了揉被晃花的眼睛, 左边牵着另一匹骏马的韩墨也低头闭眼了一会儿缓缓心神, 唯有前头红鬃大马上的黎秉恪只是微微一笑, 不曾有一瞬移开眼去。

  面覆银丝白纱的幼云没有心情理会众人或明或暗的探看眼神,御赐的莲花发冠直如一块板砖压在头顶,身上繁复厚重的华服也令这幅小身板不堪重负,她急需坐上车辇省点力气。

  今日来接她的宝车虽然只套了两匹骏马,但车前牵马的人可不是无名之辈,一个是九殿下的伴读、宋国公的亲孙宋霖,一个是淑妃所生的十殿下的伴读、承宣伯之子韩墨。太子党都传两位翩翩公子是为林氏女的大义之举所动容,亲去御前求来的这牵马之劳。

  不过幼云只信秉性淳厚的宋霖干得出这事,至于那韩墨是个什么情况,幼云猜测大概是宋霖请求之时同为伴读的韩墨恰巧在场罢了,不随着附和一声倒被衬得像不捧老皇帝的场子似的,就是违心也得来呀。

  幼云搭着王保的胳膊登上这辆四面通透大开的车辇,整车罩着妃红挑绣云纹软纱帘,车上锦带飘扬,珠玉满镶,不厌其精,车顶四角的国香春霁纹饰被雕刻得玲珑剔透,其下坠着的金铃铛、银穗球随风叮当作响,清脆悦耳。

  幼云在车内铺设的红罗绣莲锦褥上坐定,呆呆地看着面前矮几上的一个缠枝梅花银镂香炉,帘内一时香雾迷蒙,熏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丫的,巡游就巡游,搁这儿熏腊肉算怎么回事!

  吉祥物的心情完全不被翻身上马的王保纳入考虑范围,他拉长了语调呼喝一声,纷繁浩荡的巡游队伍慢慢行进起来。

  幼云方向感很差,车辇转了几个弯儿后她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可又怕错过与林家人遥遥相见一面的宝贵机会,只好一瞬不瞬地隔帘暗自观察。

  现下所经过的一条宽阔大道上充斥着拖家带口看热闹的平民百姓的喧闹声,左侧高矮不一的楼宇间点缀着几株婀娜多姿的艳桃,特意沿途装点的嫩绒绒的各色春花在银朱色的栏杆下显得格外娇艳。

  幼云看了一会儿甚觉无聊,便又转头向右侧,右边一条细波粼粼的清河掩映在一溜儿碧柳之后,绿芽舒展的垂枝在暖风的拨动下轻轻摇曳舞动,拂在水面上发出了细细碎碎的玄音。

  少女的目光悠闲地慢慢转移,不知不觉落在了车辇前不远处一个背脊如山峰般挺拔明秀的少年身上,他今日难得穿了一回亮色衣裳,绯红织金的阔袖衣袍衬得他就好像——好像个迎亲的新郎官?

  幼云毫无由来地打了个激灵,抬头望了望帘外飘飘扬扬的香屑花瓣,又瞧见前头还有一列白面太监不住地往人群里挥撒铜钱,若是再给红鬃大马上系个大红绸花,这场面说不是迎亲都没人信!

  绯衣少年就像背后生了眼睛似的,忽地转过头来淡笑一下,幼云立刻有种被抓个现形的心虚感,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这位大哥给她送回一朵描了银云的宫花那回。

  偷看美男子不是罪!幼云暗暗给自己鼓了口气,讪讪地转头往路边一座古朴雅致的三层木楼看去,只见楼上挂着的一个乌木錾银匾额上龙飞凤舞的写着“自鸣茶楼”四个大字。

  哦,原来他刚才回头不是抓包,是提醒我茶楼到了呀,幼云松了一口气,急忙靠在矮几上向楼上张望,二楼大窗边果然齐齐整整地站着林府大房一家。

  不过一月未见,林老爹的脸上已是沟壑纵横,看上去足足老了七八岁;林老太太被泪水盈盈的陆氏搀扶着,婆媳俩的神情很同步,都是一副痛心加惋惜的阴郁样儿;承诺要养她后半辈子的三哥林行策扶着肚皮隆起的孟氏站在后头,幼云几度眯眼也还是看不清他的脸色是晦是明。

  大窗边角处的舒云对着车辇勉强一笑,幼云见她还惦记着自己临行前向她讨个笑容的约定,不免心头一涩,又顺着她肩头上覆着的一只浑厚有力的大手慢慢上移视线,便见巍如青山的吴宣正低头安慰着她,眉宇间隐隐现出几分温柔。

  好吧,看起来八姐夫也还不赖,四十米大刀暂时可以收一收了。

  幼云找了一圈才在楼内角落里找着了初云姐姐的半个背影,瞧她肩膀一耸一耸的,大抵是在哭呢。

  还不待幼云为自家骨肉分离的惨状叹息一声,忽闻路边一声直冲云霄的女子尖叫,一排楼铺屋顶唰唰跳下数十个手持亮白长刀的蒙面黑衣人,他们直奔着巡游队伍杀来,场面顿时混乱不堪。

  幼云精神紧绷,左右寻摸着防身利器,心道:完了完了,老皇帝的盛事魔咒又应验了!下次他就是大摆满汉全席,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去了!

  夏菱胆气横生,踩着车轮下抱头发抖的太监一步跳上车辇,伸手抄起桌上的香炉就往车前贼人的头上一顿猛砸,幼云慌不择物,端起小几替夏菱挡下侧边另一贼人刺来的一刀。

  “祸国妖女不得好死!”那贼人不死心,一个蹬步跳上车,夏菱咬着牙扑过去一把扯住他的后脖领,可是男女力气悬殊,不等幼云挥起小几朝他头上来一下,有些功夫在身的贼人回身就把夏菱扔甩下车,慌乱拥挤的人群犹如巨口恶兽顷刻间将她吞没。

  “夏菱!”幼云惨然惊叫一声,抡着木几要跟贼人拼命。

  然而木几尖锐的边角还未挨到贼人的额头,贼人便一口鲜血吐在了幼云华美的衣裙上,而后软绵绵的身躯被人大力拖出。

  幼云一抬头,厉目如鹰的绯衣少年一手提着一柄鲜血挂珠的利剑,一手摊开直直地伸向了她。

  黎秉恪凌光微闪的黑眸中流转着些许纯净而温柔的情愫,他看着面前杏眼圆睁、缩在一角的小姑娘,不自觉地伸手替她把掉落下来面纱重新戴好,温声道:“走。”

  他只说了一个字,幼云就如魂魄归位般回过神来,任由他丰润修长的大手紧握着自己微抖的小手,猫着腰被他拉出车厢。

  “叮!”兵器相撞的声音很刺耳,他们刚从车厢钻出迎头便碰上两个贼人张牙舞爪地拔剑劈来,黎秉恪剑花轻挽避过一招,又反手一剑刺下一个,幼云躲在他的背后只觉眼前一阵刀光剑影。

  “你松手罢,我就站在你背后哪儿也不去。”幼云靠在他肩头轻轻提议,心想他多腾出一只手来也不至于如此吃力。

  黎秉恪飞快地侧头看了一眼,依言松开了右手,幼云马上蹲下身子扒开倒在车上吐血不止的贼人,掰开他的五指夺过长刀塞给救她小命的少年。

  黎秉恪分神微愣一下,险些被一刀砍中,立刻双手刀剑合璧左右拼杀,还不忘呵斥幼云:“别乱动!”

  幼云四下扫视一圈便知这伙贼人的目标正是她,黑衣白刀都如水涌一般向车辇扑杀而来,莫渝汤平到底是皇子的贴身侍卫,一阵厮杀抵挡倒也没被破了阵。

  “姑娘!”夏菱的声音自车后某处传来,幼云顾不上自身安危,慌忙探身大声回应:“夏菱!夏菱!你在哪儿?”

  “小心!”

  “殿下!”

  “嘶啦”一声,绯色衣袖被利器割开,幼云回过头只见汩汩鲜血自黎秉恪的左臂流淌而下,猩红刺眼,令她一时呆站着手足无措。

  “大胆逆贼,还不速速就擒!”一声怒喝在此情形下犹如天籁之音,红衣铁甲的官兵姗姗来迟但效率很高,幼云回过神来的时候近旁的黑衣人已被官兵死死咬住,负隅顽抗了一阵还是纷纷败阵。

  “殿下……”幼云软软地唤了一声,眼见鲜血仍不停地从他的指缝间冒出,忍不住倾身靠过去,莫渝见此立马扔掉长剑,双手抱住了急吼吼向主子扑过去的汤平。

  “姑娘。”夏菱又唤了一声,幼云抬眼看了看下颌绷紧的黎秉恪,略微犹豫一下还是从另一边轻巧地跳下马车,先去看顾夏菱。

  “怎么样,哪儿受伤了?有伤口没?”幼云在夏菱肩头臂膀一阵轻摸,口里连连追问。

  夏菱头发散乱,小脸沾灰,但神情还算镇定,答道:“没有没有,不过是掉下来叫人拖行了一小段,挨了几脚罢了,身上并没哪处特别疼的。姑娘你怎么样?”

  幼云长舒一口气,紧紧抱着夏菱轻拍其背,安慰道:“我也没事,但若没你和九殿下舍命护着,我刚才就没命了。”

  夏菱泪意上涌,趴在幼云肩头哽咽道:“掉下去的时候我也怕没机会再见到姑娘了,还好有小哥捞了我一把。”

  “哦?哪个?”

  “是他。”夏菱手一指,边儿上一个健壮的家丁小哥连连摆手:“我、我其实,那个是来救我们家公子的……”

  幼云毫不犹豫地撸下腕上一串金玉镯子,又从头上拔下几根珠钗,拢在手里塞给小哥,坚定地道谢:“救命之恩,难报万一!”

  小哥摊着两手珠宝,转头去看碧柳下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迟疑道:“这这……”

  “林姑娘,这是陛下御赐之物,怎可随意赠人,都是举手之劳,不必挂怀。”韩墨温和一笑,满身高洁的书卷气与周围的血腥冷肃格格不入。

  这是进了三清殿后,除了莫渝汤平外,第三个叫她林姑娘的而不是称呼她为玄阳元女的。

  幼云福了一礼,坚持拉着夏菱说了些他日若有用处只管开口的致谢话儿。

  车上的黎秉恪一边右手握着肩膀止血一边收回目光,被莫渝扶了下来,汤平看着主子被血水浸透的衣袖,忍不住对莫渝埋怨道:“你刚才拦着我做甚……”若不是兄长拦着,他早把殿下扶下来了。

  “闭嘴!”莫渝瞟了一眼黎秉恪暗沉的脸色,一脚踹在汤平屁股上打发了他,“快去找医士,找马车!”

  平白被义兄呲了一顿的汤平没走出几步,隐约听到主子低沉的冷哼一句:“哼,不是说好哪儿也不去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