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殿的日子用幼云的话来说真的是清闲、清淡、清冷, 清冷就不谈了,除了竹竿、冬瓜和谁也搞不明白为什么巴巴地求来这个差事的九殿下,长清观门可罗雀。

  清淡么,自然是因为没有肉吃。虽然黎秉恪很守信用, 每回都揣了肉丸子肉饼来——当然是揣在侍卫汤平的怀里, 但是有时候运气不好碰上两个女使赖在一旁, 或是那贼溜溜的竹竿道士非要等着九殿下一起走,那便只好原物带回, 是以近一个月来也就得手了两三回。

  至于清闲, 可以说是这份高薪工作最大的好处了,金丹每月才耗费一颗,其余奇奇怪怪的各色丹药则没有定数,全看道士的忽悠水平发挥情况, 一个月左不过五六颗。

  对此幼云暗暗吐槽:金丹是主食,其他是小菜, 竹竿冬瓜还晓得时不时给老皇帝换换菜色呢。

  由于人在牢里蹲, 消息难得闻, 黎秉恪几乎成了幼云知晓外界风向的唯一途经, 若幼云有本通讯记录本,那上头也只会有他一个人的大名。

  这次黎秉恪奉命来送明日御街巡游的整套行头,除了带来了一个面生的侍卫, 还带来了幼云挂念许久的林老太太的消息。

  “天儿渐渐暖和起来, 你祖母咳疾也好得利索了,不必再为她老人家担忧。”黎秉恪熟练地打发走头脑简单的冬瓜道士,倚在殿门口宽慰着蒲团上装模作样念咒的小人儿。

  幼云背对着殿门点点头, 轻灵的身躯慢慢放松下来。

  林老太太虽然是个有点自私、很会权衡利弊的封建社会标准老夫人, 但是她竭尽所能地为她最看重的大房儿孙们筹谋铺路, 也是个很称职的祖母。离了家后,没有林老太太隔三差五地揪她的小耳朵,幼云还有些不习惯呢。

  去年家里从年头闹到年尾,接连出了两回变故,饶是林老太太经多见广,也难免心力交瘁,幼云进殿的前几天郭妈妈偷偷告诉她,老太太都咳出血来了。

  “我离家前祖母已瞧着不大好了,也就是为了送我出门才硬撑着出来走了几步,那日若不是我在旁扶着她,只怕连送我出院子都难。”幼云随手翻了一页经书,不经意地奇怪道,“原以为祖母这回要遭大罪,没想到病愈得这么快,难道是我在这里念的药王咒真有用?”

  “经咒不过学来装装样子的,别太入迷了,一头扎进去出不来,难不成真去坤道院待一辈子。”黎秉恪瞧了瞧幼云脚边的一摞整齐鲜亮的经书咒卷,不由得微微皱眉。

  “晓得了,殿下怎么回回来都要提点一遍这个,怕我真学出了门道,回头飞升成仙了?”幼云吐语如珠,打趣起来颇有几分顽皮,不过还是依言乖巧地合上经书,递给了陪坐在一旁的夏菱,开始扒拉滚到脚边的油纸包儿。

  黎秉恪扔出投喂的小肉丸堵上她的玩笑话,只淡淡道:“母后派去的刘太医最擅治伤寒咳嗽,论功劳,大抵要比你那几句磕磕绊绊的经咒更大些。”

  “是殿下你去同皇后娘娘说的罢?”这回幼云反应很快,若说黄嬷嬷是皇后主动安排来的幼云还信,但要是连臣子家里的老母咳嗽几声都要管,那只能说明老皇帝的后宫不够忙呀,周贵妃和慧昭仪听了都得冷哼一声。

  今日跟来的高个儿侍卫一听,立刻从黎秉恪身后探出半个印堂发亮的大脑袋来,正想开口给自家主子表个功,忽然接到表功对象不善的斜视目光,很自觉地又默默地缩了回去。

  黎秉恪避而不答,但终也没否认,沉默了半晌才缓声道:“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都说与我听罢。”

  又来了,虽然你们兄弟俩欠了我一个大人情,但我又没举着菜刀追债,大可以功成之后用荣华富贵来回报嘛,比如封我个县主郡主当当呀,怎么每回都像在问临终遗愿似的。

  幼云肉丸子也不急着吃了,一股脑胡乱地塞给夏菱,转过身来隔着纱幔认真道:“殿下,我先前就说过了,来当这个玄阳元女是我自愿的,不必这么紧赶着赔小心的。殿下就当我是为了自家父兄的锦绣前程才出头的好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嘛。”

  黎秉闻言恪垂下鸦黑长睫,居高临下地看着纱幔掩映下的娇憨少女,沉吟不语。

  幼云见他不说话,还当他是在纠结老皇帝驾崩后她没个去处的难题,便拉着蒲团坐得更近些,轻松道:“殿下放心,我虽然做了这道姑但也是有着落的,我三哥说了待我出殿回了家,他来养我后半辈子。”

  一直排在后头的侍卫抿嘴笑了一下,终于忍不住一步跳了出来,弯腰小声道:“感激归感激,我们殿下也不全……”

  “莫渝。”黎秉恪眉尾一挑,微微侧过头去。

  摸鱼?这个名字可真好。

  幼云抬头向门外张望了一下,模糊间认出这侍卫不是前几回见过的那个健壮的木墩子,便顺口岔开了话题:“你好像不是上回给我带小肉饼的侍卫大哥呀,不过摸鱼这个名儿很吉利,记住你了!哦,还没问过之前的侍卫大哥是何名讳呢。”

  “小人姓莫。”莫渝咬重了一下字音,很不明白这名字到底哪里吉利,“前几回来的是我义弟汤平。”

  躺平?这哥俩一听就是一对命好的闲人啊,幼云连连点头赞叹。

  “多谢你给我带了小肉丸,还很热乎呢。”幼云吃人嘴短,总得先谢一回,夏菱也捧着肉丸子不住地跟着点头。

  莫渝可比他义弟机灵多了,逮着机会就要给主子当嘴替:“林姑娘不用谢我,都是咱们殿下一直惦记着……”

  “刘太医还开了好些固本培元的药方子,只要好好按着方子吃,想来今年秋冬你家老夫人的咳疾便不会再犯了。”黎秉恪瞪了一眼嘴皮子顺溜的莫渝,不太自然地插了别的话儿进来打断了他。

  提到太医,幼云不由得想起了以前常为林老太太送药方药草的许陵游,自许老太太过世后便没再见他上林府的门了,如今林许两家心照不宣的婚约又落了空,不知他现下如何了?

  “说起来院使许大人也曾为我祖母医治过呢,不过伤寒不是他的长项儿。唉,许老太太和我祖母是故交密友,可惜往后年祭我都不能出去给她上柱香了。”幼云低头作一副伤感状,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如今我家自顾不暇,只怕要辜负她老人家临终的一番托付。”

  “托付什么了?”这回门外的主仆俩终于捡回了平素的默契,只不过一个声调下沉,一个语调上扬。

  幼云轻拍一下大腿,深悔嘴太快,急忙找补道:“许家只剩了一对祖孙俩,家里家外没人照应,许老太太便托我祖母多看顾些,不过我家上下这会儿忙着为我伤心呢,只怕腾不出空儿来。”

  莫渝闻言大大地舒了一口气,隔着纱幔幼云都能瞧见他那一口大白牙笑得很耀眼。

  黎秉恪神色淡定,慢慢将前几日发生的奇闻说给幼云听:“赶巧了,你进殿后没两天,许老太医那出游多年的小儿子就忽然归家来了,穿着一件破衣烂衫,只在许宅歇了几天便又起程不知去往何处了,这回还把他侄儿也一并带走了。”

  “他侄儿?那不就是许家哥儿么?”幼云夏菱齐齐一惊,双双对了个惊疑的眼神。

  “正是,几天前叔侄俩已经出京了。”黎秉恪对许家没什么兴趣,叙述起来很平静。

  这次换到幼云揉着衣角沉默了,本来林家毁坏婚约就已经很对不住许家了,这下连看顾许家哥儿的机会都没有了,可真是对不起许老太太的殷殷嘱托,人家在世的时候对林家老小多上心呀,四时草药膏子就没断过供。

  夏菱低着头把吃剩的小肉丸聚到一块儿,又仔细地叠好油纸,也抱膝坐在幼云身边一起发呆。

  黎秉恪观她们主仆俩沮丧的神态,心下沉了沉,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幼云提起别的话头儿,一张俊美如玉的脸渐渐冷了下来。

  莫渝挠着头两边看了看,很有眼色地扯了一个新话题:“明儿林姑娘御街巡游的时候留心些,我们殿…啊不,太子殿下特意安排了林侍郎大人带着一家老小在自鸣茶楼上观看呢。”

  害怕又被他的亲亲殿下打断,莫渝赶紧把功劳往毫不知情的太子头上按。

  幼云大约知道明日乘车舆巡游的路线,走到中段会经过京城最大的自鸣茶楼,但吃不准衙门许不许人在楼上观看,毕竟圣上亲赐的巡游盛事可容不得一点岔子。

  这下听了莫渝的话,幼云喜上眉梢,一下把周游四海的龙胆草抛到脑后,连连笑道:“真的么?个把月没见我还怪想他们的呢!我嫂嫂身子重,可别叫她为了瞧我一眼被人冲撞了呀。”

  “林姑娘放心,衙门沿途都派了人呢,寻常人家是上不得两旁楼铺的。”莫渝瞟了一眼依旧红唇紧闭如蚌壳的黎秉恪,暗自思考着是不是该再多说点,好把主子的那份也补上。

  幼云对莫渝单方面的挤眉弄眼看不真切,自顾自地感叹道:“没想到为着我这挂个虚名的玄阳元女,竟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来。”

  这辈子可能就这一次享受如此殊荣了,连葬礼都办不了这么大排场吧,后两句幼云只暗自腹诽。

  黎秉恪似是慢慢平复了阴晦不佳的情绪,终于主动接话道:“阵仗是不小,连我那四侄儿都自请替你车前牵马了。”

  “四……”幼云卡壳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太子还没生出四个儿子呢,这无疑说的是宋家行四的宋霖了。

  “我与宋家四哥儿既非亲朋也非故旧,这可怎么说的?”虽然做了全真派道姑不能婚嫁,但幼云还是本能地赶紧撇清关系,免得叫人误会。

  黎秉恪心头稍霁,再抬眼时双目如一泓清水,落日的余晖在他的眼睛里洒下了点点金光,衬得他那被霞辉温柔笼罩的美面愈加精致。

  “那日在宫里,他就站在阶下。”黎秉恪说话总是点到为止。

  幼云脑补了一下宋家哥儿的视角,仰头长长的“哦”了一声,敢情这位小哥是被我英勇献身的伟大牺牲精神给感动到了?

  果然是人怕出名猪怕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