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收拾妥当了?祖母给的体己银子可得放好了。”幼云懒散地靠坐在一把透雕鸾纹玫瑰椅上, 手里拿着一本蓝皮经书正在翻看其中的一篇《禳灾度厄真经》。

  夏菱绕过一架彩漆边座点翠万花献瑞屏风,手里停不下拾掇,边摆齐书案上被幼云甩得东叠西散的经书边回道:“姑娘放心,都收拾完了, 银子我细细地收好了, 里外押上了三把大锁呢。”

  “坐下歇歇罢, 也忙了半天了,往日还有春桃她们分担些儿, 如今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 可除了你我也不放心旁人动我们的铺盖包袱。”幼云摆摆手,赶夏菱去对面的小杌子上坐。

  “哼,她们呀,个个缩着脖子生怕姑娘点到她们呢!不带来反而省心。太太前脚刚说要把春桃和我送进殿里来照料姑娘, 哎呦,项妈妈后脚就说春桃病了, 诓谁呢!”夏菱面露讥笑, 手下的活计仍不肯停下。

  “罢了, 趋利避害人之本性, 项妈妈舍不得与春桃母女分离也不必苛责她们,我心里有数就行了。”幼云仰躺在大椅上,放下经书盖在膝头上, 又问道:“没叫那两个女使插手罢?”

  想起适才进卧房安顿行李时她俩那四处乱飞的小眼神, 幼云便觉不大放心。

  夏菱取了一个五彩鱼藻纹小碗来,沏了一杯热茶进给幼云,不屑地答道:“没有, 我瞧着她俩那鬼祟的样子就不顺眼, 还想借着铺设床褥的由头翻拣咱们的包袱呢, 叫我劈手夺了回来,一早就支开了她们!”

  幼云慢条斯理地拨着茶碗盖儿,盯着茶碗里升腾的袅袅热气悠悠道:“那两个只怕是安插进来的细作呢,咱们须得多防着点,尤其是平日说话要设个防头,不能像在家里似的脾气一上来什么话儿都冲口而出。”

  夏菱面上一羞,郑重答应:“我晓得的,来之前我娘嘱咐过我,说这叫隔墙有耳!下头几个打杂的小丫鬟我略略考量了一番,倒没有什么异动,只不过…咱们如何待那黄嬷嬷?”

  “你观她如何?”幼云仔细回想了一下黄嬷嬷布满褶皱的老脸,一时有些吃不准。

  “黄嬷嬷对咱们不怎热络,只领着我转了一遍东偏殿就走了,倒不像另两个女使那样拐弯抹角地瞎打听。”夏菱晃了晃小脑袋,懊恼着黄嬷嬷讲得太快她都没怎记住东偏殿的里外布置。

  三清殿由正中一座青瓦大殿和东西两个小偏殿组成,正殿自然是作焚香祝祷、念咒开光之用的,东偏殿是幼云下榻之处,当中隔出了两间,一边是卧房,一边是外堂。

  至于主仆俩现下说话的地儿则是幼云每日早晚学念功课经的西偏殿,算是书房,也兼作会客之用——当然人在牢里,也没有什么客人来。

  下午半天幼云被一个小脸圆嘟嘟的小道士领着转了一圈三清殿,又熟悉了一下玄阳元女的日常工作,总结一下就是有丹开光,无丹摸鱼。

  除了早晚要念功课经外,玄阳元女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坐圜守静,当然说得好听叫感天地、通神灵、禳灾患,对于能躺平绝不营业的幼云来说就是坐着闭眼睡觉而已。

  不过她忙着划水打瞌睡,机警灵敏的夏菱可没闲着,趁着两个女使不在殿内的空当儿,悄悄摸到幼云的蒲团边咬耳朵:“姑娘,我刚瞧见画桥画屏在东偏殿门口探头探脑的,也不知在偷看些什么!幸好黄嬷嬷捧着一叠花笺从廊下走过,三言两语就赶走了那两只贼麻雀!”

  那两个女使是一对亲姐妹,姐姐叫画桥,妹妹叫画屏,据她们自己说这名字还是宫里的掌事姑姑给取的呢,原来在家时她俩好像是叫什么大丫二丫,也没个正经名儿。

  幼云仰头望了望殿内顶上挂着的数条微微拂动的青色绣祥云长幔,嘴角含笑,轻声感叹:“有细作也有护法,倒是两厢平衡了。”

  “姑娘是说黄……”

  “九殿下,监副大人,真是劳您二位特地跑一趟了!”殿外又尖又细的太监声打断了主仆俩的闲聊,幼云赶紧摆正姿势,匆忙拾起地上的一卷经书,装模作样地口中念念有词起来。

  “金丹在此,快引我入殿将之托付给玄阳元女。”臭道士的声音听起来尖锐刺耳,幼云心生厌恶,而后在殿内见了他果然是一脸细眉吊眼的刻薄相。

  幼云上回在宫里见过那两个道士,他俩一个矮胖似冬瓜,一个瘦高似竹竿儿,营养吸收极度不平衡。

  今儿来跑腿的是那个瘦竹竿,原本清贵阔朗的官服穿在他身上就像拿错了尺码似的,活像大麻袋里套了根甘蔗,是半点官老爷的气度也无。

  竹竿道士屏退领路的太监,假惺惺地给幼云作揖行礼,说起话儿来卷翘的胡须一抖一抖的:“贫道见过玄阳元女,这是刚炼出来的两颗金丹,您才刚入殿也不用急着焚香祝祷,暂存于殿内也无妨,十日后贫道再来取便是。”说着打开了手里的白玉海屋仙鹤匣,露出里头两颗滚圆金灿的宝丹。

  幼云被金丹闪着了眼睛,心下暗叹:炼成这么个金光闪闪的样子得费多少金砂铅汞呀,皇帝老儿真是不要命了!

  竹竿道士见幼云沉默不语,不免摆一摆谱儿,轻甩了一下宽大飘逸的覆纱衣袖,絮絮叨叨地说教道:“西偏殿已为您备好了早晚功课所需的一应经书咒卷,盼您勤加研习,早日为圣上分忧解难,先把替金丹开光的两篇儿祝祷咒顺下来,再把《解冤拔罪经》等驱除厄难、济度众生的经文熟读背诵,方才算个入门。”

  幼云站在三步外冷眼看着狐假虎威的竹竿道士,耐着性子没有打断他,待他歇一口气的空当儿才摆出自信不疑的姿态,笑道:“监副大人不必为我担忧,我可是您二位上穷碧落下黄泉才为圣上找来的玄阳元女,必定是道缘深种,略微学个几天也能抵得旁人毕生所学了。”

  幼云大剌剌地把轻蔑鄙视摆在了脸上,那意思就是:一个凡胎浊骨的臭道士装什么世外高人!不就是招摇撞骗的伎俩么,论编瞎话的水平你俩说不定还不如我那阅戏无数的老祖母呢!

  竹竿道士也不是个宽和的好脾气,左右瞄了两眼,见除了一个瞪眼呲牙几乎要扑上来咬杀他的夏菱外,殿内别无旁人,便渐渐露出他那凶恶如豺狼的本性,压低声音威胁道:“呵,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姑娘,且别得意!我们不过是走错了一步棋才让你钻了空子罢了,须知我们能捧你也能拉下你,挂了个玄阳元女的名头能顶什么事,小心摔下来粉身碎骨!”

  幼云到了这个地步多少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丝毫不惧地嗤笑一声,只朝着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赶人的意思很明显。

  竹竿道士阴测测的笑了一下,摇头晃脑地撂下一句“好自为之”,便迈动两根火柴棍儿出门而去。

  还没等他踏出门槛,幼云就忽然转头对夏菱训话道:“晌午我跟你说什么来着?叫你不要到处鼓吹刚认识的小丫鬟有多得力,瞧瞧这才半天的功夫她们便不知到哪儿躲懒去了,你这不是自打耳光么?脸上疼也不疼?怎的这般愚钝,净干些搬起石头来砸自己脚的蠢事!”

  夏菱愣了一下旋即心中大乐,立马戏很足地跪下来请罪,情真意切得只差没淌下几滴泪来——不过她是个性子很刚硬的丫头,寻常便是流血也不流泪的,叫她当着臭道士的面儿哭还真是为难她了。

  “这可是你作的保,她们若不好你也跟着吃挂落,往后少不得大小事项儿都替得她们兜着些,若是有个什么不好,闹将起来也是一块儿罚的!”幼云隔着随风飘动的长幔斜视着门口僵直的背影,脸上笑意浓重。

  亲爱的道长,如今我们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最好别暗地里给我使绊子,不然下地狱我也拉你们也一起哦。

  竹竿道士袖下双拳紧握,暗道不好,本以为捉了只柔顺的小白兔进笼子,不肯替他们向圣上吹风也无妨,到底也还好摆布,可如今这位竟是只猫儿,只怕时不时的要亮亮爪子,看起来硬碰硬可不行了。

  碍于门外九殿下还在场,竹竿儿只好按下心头怒火,冷哼一声,恨恨地甩袖离去,预备回去提点一番他那脑子不甚灵光的师弟,免得哪天冷不防被殿内那猫挠伤了。

  黎秉恪回头看了看竹竿道士蹬腿跺脚的背影,淡淡一笑自言自语道:“白担心她了,往后吃亏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随从侍卫汤平往殿内瞧了瞧,只见一个小人儿端正地坐在蒲团上,丝毫不理会竹竿道士的气急败坏,只聚精会神地研读着经书,便忍不住叹道:“我当初若有这份劲头儿读书,也不会叫我爹一天三顿的棍棒招呼了。”

  黎秉恪闻言转过头,立刻反驳:“不,她还是别这么勤勉的好。”

  “为什么?哦,也是,都是唬人的玩意儿,学了也无益。”汤平说得很轻,生怕叫人听见治他个诽谤监副大人的罪名。

  “学的太入迷,她要是真悟出个什么来怎么办?”黎秉恪双眉轻轩,移动脚步在门槛处站定。

  轻柔朦胧的纱幔随风慢舞,映衬得地上素衣简饰的姑娘仿若仙气溶溶的月宫女娥,令人观之心生安愉。

  门外的主仆俩侧耳倾听,满以为听到的该是少女婉转悦耳的诵读声,不成想——

  “唉,午饭果然没有肉吃,这才第一顿呢我就熬不住了呜呜呜。”嗓音软甜的是生无可恋的幼云。

  “姑娘,方才我去问过了,晚饭有一碟韭菜锅贴,一碗茄汁豆腐,一盘金沙玉米……”掰着手指头打击幼云的是夏菱。

  “好了,不要再说了,让我为小肉饼伤心一会儿,昨晚为什么没有再多吃一口!”幼云扔下经书,捂着胸口很伤心。

  失去小肉饼的第一天,想它!

  愣头愣脑的汤平倚在门边小声地咋舌不已:“外头都说林姑娘掉进了狼虎窝,还不知道要怎么哭天抹泪呢,我看呀一个肉饼就能哄好了。”

  黎秉恪低头笑着轻摇了摇头,转身招了招手,体格健如豹子的汤平立刻乖如小兔,撒开门框跟了上去。

  十天后的傍晚,依旧是九殿下带着监副大人来取金丹,不过这回换了个冬瓜道士,幼云只瞥了一眼便知这个冬瓜远不如竹竿聪明,甚至还有些憨憨的,骗人的水平估计很次,大概是给他师兄打打下手的罢。

  冬瓜道士接过金丹查看了一番,小心地端着玉匣笑道:“圣上每月初十服用一颗金丹,三月初十那日自会有人来接您进宫给圣上念咒加持,那些福咒还需念念顺。”

  听听,冬瓜说话可比那竹竿好听多了,幼云点点头没与他多交谈,只暗自盘算着按一月一颗的剂量,老皇帝还能活多久。

  冬瓜道士脑子很直,完成了此行的任务也没有别的话儿要啰嗦的,便乐呵呵地捧着玉匣急着回宫献宝去了,殿外又只剩下了黎秉恪和他的木桩子侍卫汤平。

  “咳咳。”黎秉恪侧身站在门槛外,轻咳了两声给殿内人听,跪坐在地的幼云闻声转过头去,隔着纱幔看不清楚门外人是何意思,瞅着四下无人便拖着蒲团坐得离门口近些。

  “啪嗒”,门外人扔过来一个油纸包好的团团,幼云伸手够过来还没打开看,一阵快要淡忘的肉香立刻扑鼻而来。

  是小肉饼!

  幼云兴奋地扒开里三层外三层的油纸,里头果然是四个热乎乎的肉饼,她一边抽出几张油纸分出一半肉饼,一边欢快地向门外黄昏下模糊的身影问道:“呀,怎么给我带肉饼了?这个…我、我能吃吗?”

  黎秉恪负手站在门外,低头笑道:“肉饼都到了你手里了,还问能不能吃,一会儿就该凉了。”

  幼云细致地包好两个肉饼放至一边,捧着一个焦香鲜咸的圆肉饼至脸前,小心翼翼地确认道:“真的可以吃么?被发现了不会拖出去打板子罢,我这里可有两个盯梢的女使在呢。”

  “特意挑了晚饭这会儿来取金丹,上下都忙着摆饭的摆饭,吃饭的吃饭,才好塞肉饼给你。”黎秉恪俯视着蒲团上捧着肉饼吞口水的幼云,难得温柔地解释了一番。

  “那、那你这么晚才出来,宫门落锁了怎么回去?”幼云咬了一口肉饼,依稀想起九殿下一没过及冠礼,二没娶妻,好像尚未开府,仍住在皇宫里,那可是天底下门禁最严的地儿。

  “不妨事,我也常去舅舅家过夜。”黎秉恪长睫微动,看着地下埋头吃饼的小姑娘,莫名的心下一软。

  幼云正大快朵颐之际,大殿后门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幼云一惊转过头去,恰与黄嬷嬷来了一场天雷勾动地火的对视。

  麻蛋,不是说大家都在摆饭吃饭的吗!

  幼云大惊失色,拿着还剩半块的肉饼手足无措,扔掉吧舍不得,不扔吧又不知怎么解释,思绪混乱间没由来地想起来某只叫黄豆的小肥汪,要是有狗子在起码还可以栽个赃呀。

  “晚饭摆好了,您过去东偏殿用饭罢。”黄嬷嬷对半块明晃晃的肉饼罪证视若无睹,仍摆着一副不苟言笑的神情,话儿也是能多简短就多简短,说完便走绝不多留一刻。

  幼云在蒲团上愣了一会儿,肥着胆子又咬了一口肉饼,含含糊糊地疑惑道:“难道是屋里的灯点得不够亮?黄嬷嬷这……”

  幼云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抬头去看几步之隔的纱幔外那个泰然自若的身影,啊了一声,反应过来:“哦!黄嬷嬷是、是……”

  “是我母后派来的,十足十的可信,你只心里知道便好,若遇急事就去找她罢。”黎秉恪接口得很干脆。

  幼云边呆呆地抱起剩下的肉饼,边心里夸了一遍素未谋面的皇后娘娘,母仪天下的人果真不一般,连她这头儿的细枝末节也看顾到了,不枉她水里火里的替太子走这一趟了!

  “肉饼怎么分了一半去?留不到明天的,不如今晚都吃了,怕你吃不完也没多带。”借着殿内暖黄的烛光黎秉恪才看清她把肉饼分成了两份。

  “不是,另两个是给夏菱的,那个傻丫头我吃不了肉她便硬陪着我茹素,有福同享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幼云收拾好蒲团和地上散落的油纸,心满意足地带着肉饼要从后门离开。

  “还有什么想吃的,下次给你带来。”身后清越的少年声令她顿住了脚步。

  幼云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忍住从蒸羊羔儿蒸熊掌蒸鹿尾儿开始报菜名的冲动,也没客气,选了个比较实际的说来:“有肉我就知足了,下次干炸小肉丸行吗?油纸一包也方便带。”

  “好。”门外人应得干脆,身旁的汤平摸了摸还冒着油香的胸口,退后几步扁了扁嘴:下次的肉丸让殿下揣自己怀里去,今儿可烫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