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世人都懂的道理是撒谎就像滚雪球, 纵然一个谎言只用说一次,可后头圆谎却还有千千万万次,对此林家人深有体会。

  那招偷梁换柱的妙法虽然暂解危局,但善后工作也不能懈怠, 毕竟林家对外的说辞是七姑娘病重, 才将她送去佛前寻求一线生机, 可没有说她是遭家族厌弃才被驱逐出家的。

  是以年关将至,林家人少不得煞有介事地去京郊庵里探望娇云一番, 哦, 如今她改了法号叫净真了。

  不过这几年天儿一冷下来,林老太太的咳疾便准时来犯,且她也不耐烦再见那个祸害家门的灾星,只吩咐陆氏携家里仅剩的一个姑娘去走个过场, 略微做做样子也就算了。

  临出门前,孟氏很贤良地表示要一同跟去, 一路上也好替婆母和小姑子打点车马仆从, 陆氏一阵心虚, 当即一把拦下了:“这可使不得, 你有了身子还不足俩月,正是最要紧的时候,一路颠簸劳累你怎么受得了?咱家可不是那些好磋磨儿媳的刻薄人家, 你只留下替我看守门户, 好生歇着罢。”

  王昌瑞家的脑筋转得很快,也满脸堆笑走上来帮腔道:“大奶奶不知道,那庵子远在京郊边儿上, 便是我们这一大早就起程, 能赶在摆晚饭前回来都算快的了, 您实在不必跟去受罪了。”

  孟氏聪慧敏锐,进门没多久便对娇云古怪的急病生了疑心,也曾暗暗试探过几回,不过这种事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风险,林老太太给陆氏下达的指示是打死都不能承认。

  幼云同情地看了一眼极力遮掩的主仆二人,适时地凑进去插科打诨: “郭妈妈跟我说了,那庵堂里没什么好玩的,去了也是枯坐喝茶,若是个有趣的地儿我早就求了母亲捎上嫂子了。”

  “多大的人了就知道玩儿,什么时候才能有个正形!”陆氏转头笑骂一声,背对着孟氏露出几分赞许之色,母女俩配合默契,往下三言两语便甩脱了孟氏。

  在马车里颠簸了半个时辰后,头晕眼花的幼云隐隐听到几声沉闷的钟鸣,忙欢快地拍手问道:“母亲,这是到了么?”

  陆氏正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懒懒地答道:“还早呢,这儿估摸着是莲心庵。”

  哦,莲心庵,明乐郡主出家为尼的地儿。

  又撑过半个时辰,一阵浑厚悠远的钟声传进幼云的耳朵,她惊喜地抬头,急问道:“母亲,这回总算到了吧?”

  陆氏轻摇螓首,依旧闭着眼道:“还早呢,这儿应该是大觉寺。”

  哦,大觉寺,怪不得这钟声这么耳熟!

  出门两个时辰后,晕车的幼云被坑洼不平的路况折磨得面色煞白,若不是马车渐渐缓停,只怕她连昨天的晚饭都能吐出来。

  “母亲,这次……”

  “到了。”

  幼云下车第一眼先往庵堂门头上看去,只见那里歪斜地挂着一个裂纹细碎的灰木匾额,其上隐约题有三个大字,因长年风吹日晒也无人更换,笔迹早已模糊不清。

  幼云冷笑一声,心下一叹,同是出家,有明乐郡主那种住在香火旺盛的莲心庵的,离得近还方便王府家人时不时去探视一番,也有像娇云这样被扔到偏远幽深的无名小庵的,林家人避之如蛇蝎,那是能不来就不来。

  既是无名小庵,自然也无人在门口迎待来客,陆氏只好自行领着幼云及一众仆妇,沿着庵内稀疏的腊梅树边摸路边寻人,一会儿的功夫便走到了两间低矮的砖屋前,门口恰站着一个衣缀补丁的老尼姑。

  上次送七姑娘进庵堂的差事是王昌瑞家的亲自来办的,别人她不认识,庵主智尘她还是见过的,连忙走上去自报家门:“师太好,八月里我刚送了我家七姑娘进来,您可还认得我?这是我家的太太和九姑娘,今儿特意来瞧瞧她。”

  智尘嫌恶地抬眼看了看这珠围翠绕的大阵仗,面色冷淡,声凉如水:“既入了空门,便是红尘尽断,万事皆空,哪还有什么亲朋故旧?见了也是徒增烦恼,夫人还是请回罢。”

  陆氏和幼云闻言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又惊讶又窃喜:还有这种好事?

  “是我们叨扰庵里清净了,请师太恕罪,我们这就走了。烦请您转告净真,家里人来看过她了。”陆氏毫无留恋,顺着台阶就下。

  “告诉她作甚?没的扰乱心神!快走快走!”智尘冷着一张枯黄老脸,不仅没答应还下了逐客令。

  幼云刚随着陆氏转身走了两步,就听矮屋里传来一声熟悉的急呼:“伯母!带我出……”

  里头的人很快被捂了嘴,后半句话只剩下嘶哑的呜呜声。

  陆氏母女闻声欲回头,却听智尘掷地有声地在背后厉声喝止道: “莫回头,世上哪有回头路可走!”

  幼云惊得脖子一缩,脚下一滞,背对着智尘身子震了一下。

  是了,路都是自己选的,种下什么因就得什么果儿,没得回头便不回头。

  ……

  返程的马车依旧颠簸不堪,幼云憋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经受不住,颤声叫停马车,连帷帽都来不及戴就冲了下去,靠在一棵小树下呕吐不止。

  追出来的夏菱惊呼一声,拿着一顶帏帽冲上去给幼云拍背,口里轻轻安慰。

  幼云吐过一阵后又顺了一会儿气,方才觉得晕昏昏的头脑清明了些,见陆氏也下了车便木愣愣地摊两手朝她走去。

  陆氏隔着老远连连摆手,扬声吩咐道:“咱们在庵里没待多久,这会儿也不急着赶路,彩鹃夏菱,你们快带姑娘去那湖边洗把脸,陈妈妈你也跟着去。”

  幼云头重脚轻,浑身无力,任由丫鬟们一边一个地架着她往不远处的湖边拖。陈妈妈一路小跑,先洗了一方素白帕子替幼云细细掖了一遍嘴角,又掬了一捧清水来给她浇面。

  冰冷刺骨的湖水一沾上脸颊,幼云立刻打了一个冷颤恢复了神智,糯糯的小声道:“好冷。”

  陈妈妈松了一口气,嗔道:“姑娘可吓坏我们了,跳下车跑得比兔子还快,夏菱差点都追不上,身子不适您别强忍着呀!”

  “只剩不到半个时辰的路了,本以为能撑到家的。”幼云精神萎靡地解释了一句,蹲在岸边大石上小心地取了一点冷水洗洗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还不待她系好帷帽,东边的树林里猛地跳出一伙干练打扮人影来,只为首的一人穿着讲究,面容白净无须,开口竟是个娘娘腔:“是她!快,快去!”

  幼云大惊之下来不及思考,嘴上恨恨地骂了一句:“天子脚下哪儿来的蠢贼!”身体却很诚实地拔腿就跑。

  彩鹃吓得腿都有点软,陈妈妈上了年纪跑了两步便上气不接下气,还是夏菱机警靠谱,边护着幼云跑边大声呼救:“太太!太太!咱们遇到贼人了!”

  陆氏原本坐在车里打瞌睡,闻得呼救一个箭步冲了下去,心急如焚地点起一干护院前去接应。正在两头混乱间,那个娘娘腔高声叫喊着自亮身份:“姑娘别怕,洒家乃御前内侍王保,不是歹人!”

  幼云一手扶树,大喘着气停下脚步,扭头一看那伙人果然个个衣冠楚楚,举止有礼,也没有在后头穷追不舍,都只在一丈外站定。

  护主心切的家丁徐勇抡着一根碗口粗的大棍冲到那锦衣内侍跟前,听得这话已来不及收步,棍尖儿直愣愣地杵至公公的鼻尖,场面一时很尴尬。

  呃,这可怎么办,他好像真的是宫里的太监,殴打内侍判几年来着?幼云一瞬间又觉脑袋晕晕。

  那王保不屑地一把推开面前的木棍,向幼云走近了些又道:“姑娘莫怕,洒家真是宫里出来的,特意替圣上来此寻找玄阳元女。”

  幼云只知道老皇帝自入秋起就百病缠身,进入腊月更是一病不起,但什么时候又兴起了这玄、玄什么女?

  “两位钦天监监副大人算了一卦,说是今日酉初一刻玄阳元女会现身于京郊三十里内的某湖边,身着蓝衣,白纱覆面,我一瞧,那不就是您嘛?”内侍王保兴奋地搓着手,仿佛一件大功已然到手。

  京郊三十里内只有这一处忘心湖,沿湖共暗设了六处人马等待,偏偏让他遇到了玄阳元女,这不是运气是什么?

  啊?那俩道士升官后忽悠话儿已经编得这么离谱了吗?老皇帝还真信啊!幼云摸了摸头上的帏帽,看了看一身的湖蓝衣裙,几乎想仰天长啸一番了。

  “公公您只怕搞错了,我们只是偶然来此处歇歇脚,我家姑娘不是圣上要找的人。”陆氏不知何时追了过来,伸手将幼云揽进怀里,一脸戒备。

  “夫人哪,是与不是可由不得你说了算,洒家也不是要为难你们,好歹留下个姓名,也叫咱们好回去交差呀。”王保并没打算立刻把人带回去,只提了个折中的法子。

  陆氏犹豫了一下,又不敢与内侍硬碰硬,只好简短道:“我家老爷是户部侍郎林大人,这是我家幼女,公公可以放我们走了么?”

  王保是宫里混出来的人精,只稍稍定睛一看便知陆氏说的是实话,遂爽快道:“那是自然,夫人请便。”说着还召回了四散在旁的一众侍卫。

  幼云这回是真傻眼了,陆氏在她耳边安慰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脑袋嗡嗡的,只听见林后又一声高呼:“王公公!玄阳元女在湖对岸找到了,我们带过来了!”

  又找到了?!

  在场众人俱是目瞪口呆,王保眼瞧着到手的功劳又要飞走了,不服气地呼喝回去:“怎么回事?我这里也找到了!”

  那边的一长队人影没再答话,待他们走出了树林子幼云才看清来人,里头大多是些肃色侍卫,其间夹杂着几个白脸太监,以及——一个身穿孔雀蓝衣裙的蒙面少女。

  幼云总觉得那少女裸露在外的一双眼睛有些熟悉,思索片刻后灵光一闪,惊呼道:“明乐郡主……”或者该叫她玄静。

  玄静听到有人唤她为明乐,轻笑一声别过头去不予理会,王保却急了,跑过去同那边的领头太监禀告道:“马公公,我这儿也有一个玄阳元女,您看……”

  “定是走漏了消息,有人冒充的!”大太监马巍听也没听,翘着兰花指打断道,“把她们抓起来带走!”

  “你敢!”

  “你敢!”

  前一句是气得发抖的陆氏说的,后一句……

  幼云转头看去,只见西边的林子里快步走出另一队人来,不过他们高矮老少不一,而且一眼看去应该没有太监混迹其中。

  嚯,这么一片小林子到底还藏了多少人?幼云一阵无语。

  东边的领头人大步走近,丝丝光影织入他暗银色的衣袍,橘金色的霞光斜斜地洒在他的侧颜上,美颜如玉,清极俊极。

  幼云隔着帏帽瞧见这人的相貌,当下身形一僵——要不…还是让太监把她抓走吧。

  马巍显然是与人狼狈为奸,在湖对岸时便一口咬定玄静就是玄阳元女,然而现下见了对面来人,也不得不低了一头恭敬道:“九殿下。”

  幼云许久没见黎秉恪,直觉他身形高大颀长了许多,但面上仍旧是一副冷若冰霜的神情,开口便是问罪:“马公公好大的口气,朝中大员的妻女也是说抓便抓了?”

  马巍敢对着王保之流耍威风,却不敢与九殿下打擂台,讪讪道:“老奴一时口快,原是想请林夫人、林姑娘随我们一道儿回去复命来着。”

  “那便走罢。”黎秉恪冷着脸,看也没看脸色僵硬的马巍一眼,径直越了过去。

  路过陆氏母女身旁时,他又忍不住微微偏过头看去,那误打误撞也穿了一身蓝衣的少女正呆呆地立在那里,寒风忽地吹起帏帽的白纱,他分明瞧见她对着自己忽闪忽闪地连眨了两下大眼睛,又无辜又可爱。

  陆氏回过神来,虽不敢对马巍甩脸色,但有人撑腰后也大着胆子走了几步去招呼护院家丁,幼云突然勇气横生,夹在混乱的人群里向擦肩而过的少年追上几步。

  “怎么…回事?”她问得很小声,这是她唯一可能得到答案的途径了,总得试一试。

  “我也不知,所以才跟来看看。”他嗓音低沉,答完便被一群后头跟上来的老少随从们簇拥着前去登车。

  幼云停住脚,隔着帏纱愣愣地看着几步外走过的人群,里头确有几个年轻的她瞧着很眼熟,比如大姐夫郑允砚,有过几面之缘的宋霖,以及灯会见过的韩墨。

  怎么,太子党也来蹲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