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 幼云回忆起这个改变了她后半生走向的荒唐日子,已然记不清陆氏被拒于宫门外时她是怎样的惶然失措,偏偏只忘不了银衣少年轻轻安慰的一句:“别怕。”

  这句“别怕”后来他又对她说过很多遍,但幼云唯一记得真切的只有这一次。

  大内皇宫, 冷峻森严, 越往里走周围跟随的人越稀落, 幼云认识的几人都陆续被内侍们拦在了外头,只有一个黎秉恪始终脊背笔挺地挡在她的前面, 维系着她最后一丝冷静的神智。

  这段记忆太过恍惚模糊, 御前是如何跪拜如何答话的幼云一概记不起来,大约是在内侍的提点下,扮个提线木偶蒙混过关了。

  不过寻人心切的老皇帝并不在意这些虚礼,只撑着病体歪斜在上首的宝座里, 低声同近旁的两个尖嗓太监说着话儿,近旁还站着一个白髯官服的老者, 太监们都唤他监正大人。

  幼云不敢抬头直视圣颜, 他们口里说的什么“驱邪缚魅, 魄无丧倾”之类的话儿, 她听了也只觉如堕云雾,茫然无绪。

  空旷的大殿内气氛压抑诡谲,幼云不安之下, 鬼使神差地悄悄抬眼向侧前方挺拔如松的身影看了一眼寻个心安, 不成想恰与那人眼神撞在了一处。

  他漆黑的眸子犹如深潭,却并不如幼云想象的那般泛着冷漠的寒光,深潭之下反而隐隐现出几分柔软温煦, 幼云一时微惊, 生硬地移开了视线。

  一会儿后, 门外又进来了两个官服加身的长须男子,幼云一见便暗自咬牙:坑蒙拐骗的臭道士!

  两位新上任的监副大人显然也没想到在他们周密的安排下,竟还有这样的巧合,若是当时无人在旁作证,马巍大可以恐吓一番打发走这个计划外的林氏女,可是阴魂不散的九殿下怎么就偏偏在场呢?

  九殿下一个人在场也就罢了,还早有准备似的拉上了一帮有头有脸的老爷公子同去,如此便叫他们不好运作了。

  贼眉鼠眼的道士们先与老皇帝低语一番,哄得老皇帝笑咳连连,又劝着老皇帝屏退了众人,只留下钦天监监正俞大人在里头孤军奋战。

  幼云站在殿外心头一松,此刻倒有心情竖着耳朵仔细倾听里头的动静。

  “玄阳元女归位后自会……陛下只消依法……何愁病体不愈……”

  “正是,玄阳元女所言皆是……可保万寿无疆……”

  两个假道士的话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但好歹还能拼凑出个大概,可怜俞大人那慷慨激昂的陈词说得又快又急,幼云听了半晌也没顺下来一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里头争吵声便愈来愈大,听起来两个道士正在极力证明玄静才是真的玄阳元女,理由之一是她面覆白纱,而幼云只是戴了个帷帽,老皇帝浑浊沙哑的嗓音里渐渐透露出松动之意。

  此时宫门早已落锁,从树林跟随而来的太子党人俱被驱散回家,只有偶尔留宿宫中的宋霖还耐着性子站在阶下苦等。

  幼云微微侧头瞅了一眼黎秉恪阴沉的脸色,不料被他敏锐地捉个正着,他挪动脚步站近了些,低低地问道:“冷么?”

  眼前的少年容色俊美无俦,幼云失神片刻才摇了摇头,皇宫里规矩大,她不敢随意出声交谈。

  黎秉恪抬头扫视了一圈,见除了已投了庆王的马巍在里头陪侍,近旁站着的王保刘松等人都是两边不沾的滑泥鳅,便放心了几分,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里夹杂着深切的后悔:“早知是选什么玄阳元女,不该把你扯进来的。”

  玄阳元女,一听就是庆王党刻意打造出来的傀儡,只怕也不是什么好差事。

  幼云想起宋霓提过的“克命”一说,心里升腾起不详的预感,庆王党弄一个玄阳元女来令圣上对她言听计从,是不是预备祭出这个损招了?

  看老皇帝多病多灾的样子,只怕撑不了两年了,趁着这会儿他还手握权柄,正是动手的好时机呢。

  幼云参破了玄机,暗暗冷笑了一下,声若蚊蝇:“事已至此,我选不上的话…会如何?”

  “这不该你来发愁。”黎秉恪眸色一沉,宫灯下的面庞半明半晦,神色复杂。

  幼云低头莞尔一笑,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句:“只怕大事不好罢。”

  黎秉恪闻言仰头深深闭了一下眼睛,长长的卷睫犹如柔羽轻轻颤动,沉默着没再接话。

  若让他们得逞,确实局面危矣。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大太监马巍得意洋洋地一步踏出门槛,作一副恭敬状对玄静朗声道:“传玄阳元女觐见!”

  幼云抬起头来古怪地一笑,在玄静志得意满地经过她身边时,忽然淡淡道:“说起来,你已昄依佛门了罢,那便是佛前弟子了。”

  玄静脸色大变,仿佛一只被猫儿按住细尾的耗子,眸色激荡,语不成句:“我…我,不,不是……”

  幼云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只一双琥珀般澄净的眼睛平静无波,暖黄的灯光倾泻而下,为她染上了一层飞蛾扑火般的疯癫之色。

  殿外众人一时神色各异。

  ……

  屋外冰雪消融,从檐角接连滴下的一串水珠滴答作响,更衬得屋内寂静沉闷。

  进来通传的彩鹃一脚踏入其中,直觉屋里比屋外还要冷上三分,连带着声音也颤抖起来:“老太太,八、八……”

  “让她进来罢。”林老太太深吸一口气,眉间愁雾笼罩。

  妇人打扮的舒云几乎是虚浮着脚步跌进门来的,春溪眼疾手快地一把扶过她,半撑着她的身子才堪堪稳住。

  “祖母,幼云她……”舒云哽咽着没说几个字便站在堂中滚下泪来。

  年前诸事繁杂,马失前蹄的道士们力劝老皇帝缓一缓再为玄阳元女过礼,老皇帝耐着性子等到大年初三,终于按耐不住欣喜欲狂的心情,下旨为林家幼女举行了加封礼,尊她为玄阳元女,供于三清殿内。

  哦,三清殿就在京城三环边儿上长清观里,为迎接玄阳元女入住,现下工部正在加班加点地大修中。

  “大过年的,你是刚过门的新媳妇,在婆家可不兴哭。”林老太太疲惫至极,还不忘提点孙女,怕她又遭婆母刁难,初云听了消息已病倒在床,舒云可不能再出什么岔子了。

  陆氏两眼肿如核桃,呆傻地坐在角落里,一方惨白手帕早不知何时掉落在脚边,口里不住地念叨着:“都怪我,都怪我……”

  不过几天的功夫,林知时已然白发丛生,了无生气地瘫坐在大椅上,脑内不停地闪现出一张张太子党同僚的面孔,或同情或愧疚或钦佩,心下更是一番痛楚。

  他究竟是做了什么孽?折了一个闺女去填二房的坑还不够,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又贡出了一个闺女去给太子避祸!

  舒云两边看看愁云惨淡的父亲母亲,犹如惊鸟一只,绕树三匝也无枝可依,只好一头扑在林老太太的膝上,抽噎着哭道:“为何…为何偏偏选中了九妹呢?”

  “因为我命好呗。”幼云大力掀翻毡帘,昂首挺胸,笑靥如花,快步走进堂中,嗓音清亮地嗔道:“瞧瞧,这才卯初一刻呢,怎么不多睡会儿,又背着我聚在一块儿哭了!快快收了泪,咱们传人摆早饭罢。”

  舒云闻声扭头看去,冷不防被幼云仿若无事的笑脸狠刺一下,一阵排山倒海的伤感席卷心头,霎时间泪如雨下,委顿在地泣不成声。

  幼云脸上笑意不减,亲热地伸手扶起她,反过来宽慰她道:“好姐姐,地上凉,咱们快起来。我在家也待不了几天了,你好歹给我留个笑脸,总不能叫我离家后只记得你这涕泗横流的丑样儿罢。”

  舒云怔怔地望着幼妹,晶莹的泪珠挂在脸上也顾不得擦,只呜咽着哭得很压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幼云拉着她坐到椅子上,撒娇似的摇着她的胳膊,语气一派欢快:“哎呀,别这样,我又不是去受罪,我是去受供奉的!圣上还特许我上巳节那天御街巡游呢,多大的荣宠呀!”

  圣旨如山,二月二,玄阳元女入殿,三月三,乘宝车御街巡游,这些都已是板上钉钉的了。

  “傻孩子,那不是享福,那简直就是入狱呀!”陆氏趴倒在桌,长长地哭号一声。

  幼云自嘲一笑,对,入殿便是坐牢,半步不得出长清观,寻常也不得见亲朋故旧,这些还不是最要命的,最惨的是还只能吃素!

  不过玄阳元女的日常工作很简单,就是替皇帝老儿的金丹开个光,道士们每炼出一颗丹药都要她亲手供于玉盘内焚香祝祷一番,皇帝服下丹药后她再充当一下气氛组,念几句俩道士自创的狗屁不通的咒语即可。

  当然了,按照道士们本来的设想,念完咒语后,庆王党的所诉所求都可以由玄阳元女借修道成仙的名义,换个说法向老皇帝吹吹风,那便无事不成了。

  但谁让他们百密一疏,幼云又很有牺牲精神地自愿顶替了玄静,这一项儿便可免了。

  幼云安顿好姐姐,转头又得顾着陆氏,走到她跟前蹲下身来,仰头笑道:“母亲,那天智尘师太说得很对,路是我自己选的,没得回头便不回头,就去撞一撞南墙,头破血流又如何,到底也没把咱们逼死不是?”

  幼云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两世为人她很看得开,好吃好喝的坐牢总比太子失势全家陪葬要好多了罢?两害相较取其轻,做道姑除了不让吃肉,其他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林老太太眼窝深陷,面容衰败,重重叹息一声:“唉,见不着家人不是最要紧的,我们就当是你远嫁他乡了,只要知道你过得好,不见也无妨。可做这玄阳元女,便是连不能婚配也不能了,岂非终身孤寂?”

  提到这个,崇尚单身快乐的幼云差点笑出声来,本朝做媳妇的都是千难万难,不用嫁人简直美事一桩好不好!

  林老太太是个封建老妇,姑娘终身不嫁在她眼里犹如半生尽毁,全然不能理解幼云的乐得自在,愁闷之下一天三顿饭都没动筷。

  幼云数了数自己还能吃肉的日子,深觉时间紧张,连晚间的点心都换成了一碟萝卜丝小肉饼,边吃边感叹着:“他们真傻,怎么就没有想到佛道不可兼修呢?”

  夏菱绷着一张愤恨的小脸,提起那帮人自然是刀口无德:“他们那是自信天底下只有他们能想出此阴毒法子,得意过头了呗!况且明…玄静本就是困在庵里出不来了,换个道观也是一样,还省事呢。”

  幼云嚼着肉饼仔细想了想,又往夏菱朴素的推测上加了一点:“玄静是圣上亲孙女,更容易得圣上信任不说,庆王要是成了玄阳元女之父,那岂不是胜券在握?他最忌惮的嫡庶之别便也不算个事儿了。”

  “姑娘真聪明,待入了殿,那两个俩道士必不是您的对手!”夏菱一边夸赞一边收走空空如也的油碟。

  “贼道士若向圣上进谗言,我就反着说,他们若改口说我的话儿不作数,那便是自扇耳光,我才不怕他们!”幼云自觉豪气干云,瞧见夏菱也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不由得奇怪道:“你怎么不与春桃她们几个一块儿哭呢?自我从宫里过礼回来,府里眼泪都要汇成河了。”

  夏菱已经端着碟子走到门边了,闻言下巴一抬,比幼云还看得开:“又没叫我离了姑娘,我有什么好哭的?不过换个地方罢了。待太子继位,还能不放咱们回来?她们哭她们的,姑娘你别为她们心烦。”

  “你也去干什么?去陪我当笼中兔,每日只有几根青草可嚼?”幼云擦了擦手上的油渍,幽幽补了一句,“回不回得来也说不准。”

  太子要是输了别说回家了,只能一家黄泉相会了,况且就算回来了,有没有人要个道姑做老婆还难说呢!即便做儿子的愿意,只怕做婆婆的膈应,女人之间的互相为难哪。

  “姑娘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下大狱也行,绞了头发去做尼姑也行,反正我要跟着!圣上不是许您带两个女使入殿么?就带上我吧!”夏菱目光炯炯,说得斩钉截铁,不容幼云拒绝。

  幼云叹息一声,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自事发以来下头的丫鬟婆子们都躲在下房,哭虽然也是真哭,但说到底是怕幼云要把她们带进殿去,挤在一块儿也是为了避祸。

  罢了,所幸她还有一个忠心耿耿的夏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