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盛夏, 小暑连着大暑,十多天不见一滴雨,蒸腾的热气伴着声声蝉鸣直叫人平添了几分烦躁。

  彩鹃才不过到二门处走了一个来回便已汗流浃背,新换的一件缥碧小衫粘乎乎的贴在背上, 偏还得耐着性子替阶下磨磨蹭蹭的贵妇人打起竹帘, 小声劝道:“二太太, 快进去吧,日头这么毒怕热着您, 也别叫老太太在里头等急了。”

  二太太殷氏神情瑟缩, 苦着脸不情不愿地挪步进屋,后头跟来的一个身着洋红衣裙的妖娆女子则活泛多了,贼兮兮地转动着一双美目四下乱瞟,引得门边迎待的郭妈妈一阵皱眉。

  殷氏战战兢兢地走到堂中给林老太太见了礼, 与陆氏妯娌两个互道了声好,又见过了刚进门几个月的新媳妇孟氏和两个姑娘, 慷慨地舍出了三个鼓鼓囊囊的大荷包作见面礼, 满屋的女眷俱是好声好气地同她说着话儿。

  这番情形与她预料的相去甚远, 老太太竟然没有一进门就叫她跪下领罚, 侄女们也没有拿刀子般的眼神剜她的肉,甚至陆氏还替没来见客的哥儿告了罪:“两个哥儿一早就上朝去了,这阵子外头事情又多, 只怕得晚间才得回来呢, 我这里替他们先赔个不是。”

  这回真不是大房要给殷氏脸子瞧,故意叫两个哥儿拖到晚间才去见婶母,而是那两个不安好心的道士似乎又整出了什么幺蛾子, 太子党人这几天正焦头烂额地聚在一起商量对策呢。

  殷氏这趟本就是负荆请罪来的, 哪里还敢摆婶母的架子, 连忙客气几句,瞄了一眼婆母阴晴不明的脸色,又很会讨巧儿地把两个哥儿狠夸了一番。

  幼云站在下首暗暗笑了笑,二太太算是个机灵的,从进门起就把大房的几个孩子挨个儿夸了个遍,偏偏绝口不提二房的失踪人口娇云,这莫不是想蒙混过关?只怕没那么容易。

  果然,闲扯了几句家常后,耐心渐失的林老太太忽地黑眸一凛,在兴师问罪前先把两个姑娘和孙媳妇支了出去:“策哥儿媳妇,前儿大福庄的李庄头不是送了好些鲜藕来么,你去着人叫厨房给咱们做几个冰碗子来吃,顺道儿把两个姑娘捎回去歇个午觉罢。”

  姑嫂三个都是聪明人,知道一场狂风暴雨是免不了了,为给出手大方的婶母留点面子,都十分配合地告退而去。

  幼云这次双管齐下,派了银环和叶子分两路去探听鹤寿堂里是如何的风雨大作,但可惜的是这回郭妈妈亮出了真本事,把鹤寿堂里外箍得极严,除了廊下的八哥,连一只鸟都不许飞进院子。

  银环很受挫,沮丧着小脸干巴巴地倒出些边角料:“那边连院墙外都派人守着呢,我才转悠了半圈就差点被郭妈妈拧了耳朵,临走时只听到里头传来咣啷一声,大概是摔碎了茶碗,动静还不小呢!”

  叶子歪着头仔细回忆了一遍,也抠出了些细枝末节:“我听陈妈妈说,里头好像还动了板子,也不知是谁叫得那么尖利,可把我吓坏了。”

  幼云听了扁扁嘴,晚上还要摆家宴呢,总不能先打了二太太一顿,叫她顶着鼻青脸肿的惨样儿上桌吃饭罢,挨打的肯定是娇云的小娘了。

  “姑娘,你说这回二太太来了,会不会也把七……”银环才说了一半便被夏菱递了一个眼刀,一惊之下差点咬到舌头。

  幼云忙着摆弄桌上堆成小山的金银细软,预备从里头挑几件送去给舒云添妆,头也没抬回答得很干脆:“不会,祖母素来果决,别说七姐姐是一辈子也翻腾不出来了,连她小娘都难得善终!等着瞧吧,祖母叫婶母千里迢迢地赶过来,可不只是为了骂几句出出气的,总得把过场走全乎了才能不叫外人生疑。”

  幼云眼明心亮,猜人猜事大多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这回也不曾失手。

  二太太殷氏前脚刚起程回梧州,林老太太后脚就寻了一个月黑风高夜把娇云送进了京郊的某个庵堂,对外只说她母亲和小娘都来看过她了,眼瞧着闺女快要不成了,都哭求林老太太放她去庵里带发修行,兴许病就能好了。

  哦,殷氏走的时候带来的丫鬟婆子一个不少,只有那抹水红衣装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送她上马车的婆子回来后都说她笑得眼角皱纹都多了几条。

  一刀剪除了心头大患,林府余下的日子便顺当多了,陆氏把大半家务都陆续交与了孟氏掌管,自己则专心为舒云筹备婚事,先从李富带回来的一叠银票入手,与林老太太仔细合计了一番。

  “依媳妇看,这些银子拿去买田地庄铺更合算些,新媳妇进婆家总少不了用钱的地方,上下的公婆弟妹以及丫鬟婆子哪处不得打点,多带些出庄子铺子去也多份进项儿不是?”陆氏把一叠银票捧至林老太太跟前点了点数,显然已经想好了如何排布。

  林老太太也是打年轻媳妇过来的,点点头深以为然:“不错,就这么去办!遥想我当年年纪轻不懂事,死哭活求叫我母亲给我带了许多珍宝摆设来充派头,没过几年就被一堆妯娌姑子东摸一个西讨一个地掏腾光了,没的便宜了旁人,远不如换些田地庄子好,还能贴补贴补家里呢。”

  陆氏受了夸奖,劲头儿倍增,回去又把陪嫁班子倒过来翻过去地腾换了好几遍,再三权衡之后才终于在重阳节前一天拟好名单,这时距舒云出嫁已不足一月。

  这一回幼云恰巧赖在祖母处讨教针线技法,赶着在舒云出嫁前亲手给她绣成一方莲卧鸳鸯的蚕丝帕子,也算是一份黄白之物所不能匹敌的心意了。

  陆氏越过专心致志收尾的幼云,只把陪房单子递给林老太太,笑道:“老太太,这是刚拟好的陪房班子,请您过目。上回说的春溪夏芙那两个丫鬟,我已把她们一家子都添进去了,还有您给的一个彩鸢,她老子娘来陈情,说是早就与庄子里的表哥定了亲了,我便做主把她夫婿一家也拨了过去。”

  幼云眸光闪了闪,暗叹世人果然都是拜高踩低的,八姐姐这门婚虽然内里乌糟糟,但外头看着却是风光高嫁的,想跟着去享福的可不在少数。

  林老太太如何不知下人们的这点小心思,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便道:“整家陪过去也好,不叫他们受骨肉分离之苦,也不易生二心。”

  幼云仔细想了想大姐姐和孟氏的陪房,似乎也是这般一家人齐整的占大多数,有了家人在旁互相牵绊,更不怕他们不尽心了。

  林老太太通篇看了一回甚觉满意,陆氏凑上去接过单子,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这里头原还有一个叫苗儿的丫鬟,我瞧着不妥便拿下去了,虽然八丫头挺想带她过去的,但我几番犹豫还是拦下了。”

  出嫁在即的姑娘都是家里条案上供着的宝贝,若提了什么要求,主母一般是轻易不会驳回的,幼云很好奇这个苗儿到底如何不妥。

  “这个苗儿似乎只是个三等丫鬟罢,平常都不大到屋里伺候的,不过是多出一份月例银子,带过去也无妨。”林老太太心知舒云这回受了委屈,日后去到吴家只怕在吴夫人手底下也难得松快,眼下寻常小事都愿意顺着她的心意来。

  “这个苗儿以前往宝念斋跑得可勤快了,一听舒云定给了吴家,又生怕自己不能陪过去,伙同她娘到处托人说项,只差求到我跟前来了。见我不搭理,她们便又去磨八丫头,还想一家子都跟过去呢,眼瞧着就是个心思活络不老实的,说不定将来爬……”陆氏一时口快忘了还有个幼云坐在一旁,最后一个字只说了一半便急急收声。

  嗨,不就是大姐夫的书房丫鬟之前干过的事儿嘛,有什么不能说的,丫鬟生出这种心思也不稀奇呀。幼云是个半路出家的天外客,生平最不能理解闺阁小姐动不动就脸红的神功究竟是怎么练成的。

  林老太太闻言面色不悦,立马改口否了这个丫鬟:“那可不行,不怕底下的人傻笨,就怕他们有一点儿小聪明又揣着别的心思,将来不成助力反倒掣肘!这个苗儿仍扣在咱们家里罢,你去与八丫头好好说清便是了。”

  舒云是个很随和的性子,陆氏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说服了她,晚间幼云去送刚绣好的手帕时,那个叫苗儿的丫鬟刚被陆氏带走。

  幼云很自来熟地脱掉鞋袜跳上炕,拉着舒云似上回那般面对面躺下,开口先来表功一番:“姐姐也知道我手笨,素来针线不如你精细,不过刚才的帕子我是用心绣的,你要是嫌弃的话我会很伤心。”

  舒云轻轻一笑,顺着她的话儿打趣:“这可不敢嫌弃哟,我一说嫌弃你便要伸手讨工费了!”

  “噫,埋汰人!”幼云嘴里笑骂,眼睛却亮晶晶的,又问道:“进门的时候我遇上母亲了,她好像领走了你这儿的苗儿?”

  舒云狡黠地眨了两下眼睛,笑道:“被你看出来了?我本就没想带她,又不耐烦整日受她夹缠,不如主动与母亲恳求一定要带她去,反倒叫她惹母亲留意,她那些表面招数,三两下就被查个底儿掉,母亲自然就来把她遣往别处了。”

  幼云侧卧着身子,长长的“哦”了一声,坏笑道:“这原来是以退为进呢,那往后你去了都督府我可就放心多了。”

  “你是想说我去了那边,只怕多的是让步的时候罢。”舒云学着幼云上次那样,也捉了她的一只白爪来拢在薄被里,语气里夹杂着一丝忧郁。

  “若退一步便能海阔天空,那退就是进,自然是无妨的,可若无休止的让步什么也换不来,那便大大的不值了,咱还不如狠闹他一场,谁都别好过!姐姐你别怕,自然有我们给你撑腰的。”心智成熟的幼云对闺训的免疫程度很高,从来不是个任人揉捏的性子,必要的时候鱼死网破她也能欣然接受。

  “你呀,平日里装得乖顺闲散,可我知道你不是那样养在笼子里的小兔子,你是有尖爪利齿的猫儿!”舒云在幼云的额头上轻点了一下,一笑间胸中郁气散去不少。

  幼云被她看穿也不惊讶,直愣愣地盯着她的眼睛,笃定道:“那可巧了,我也晓得姐姐你,咱们姐妹俩都是上能爬树下能捉鼠的猫!所以呀我敢保证,你去了那边也一定能过得好!”

  “我…能么?”

  “当然,你样样都好,为什么不能?”

  “可是,我有一点害怕…那边…”

  “别怕,我会帮你的,咱家上下都会帮你的。”

  ……

  十月初六,吴家娶媳,林家嫁女,林老爹又重复了一遍大女儿出嫁时的伤心欲绝,眼睁睁地看着舒云被一个阴沉寡言的高门女婿带走了,晚间猛灌了自己一顿烈酒,栽倒在床一醉解千愁。

  幼云好生安慰了一番老爹,回来的路上抬头瞧见空荡荡的夜空中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弯弯月牙,就好似她这样独留家中的小妹一样,不由得心里一动,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眼睛,提前两个月许下了新年心愿。

  她最最舍不得的八姐姐呀,千万要过得幸福安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