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陆氏刚去孟家讨回了一张大红双喜洒金帖, 明儿还得起个大早去大觉寺请高僧合八字,但晚间她却不急着回去歇息,只端着一个粉彩过枝小瓷碗,边搅动着里头的五红汤边与婆母聊些家常。

  “从明儿起宋国公府的闺学便散了, 我原以为幼云那丫头该高兴得合不拢嘴, 没成想今儿下学回来时眼睛还红红的呢, 想是在春晖馆哭过一场。”陆氏先恭敬地把五红汤奉给了林老太太,才在对面一张搭了姜黄宝瓶刻丝椅袱的大椅上落座。

  林老太太盘腿坐在炕上尝一口汤, 不怎在意地接口道:“一屋子姑娘天长日久的处了这么久, 一朝分别哪能不掉几滴眼泪呢?也就这一两年便要一个接一个的各自嫁人了,往后说不准十几年都见不上一面呢。”

  “今儿我还听孟夫人说呢,说是宋国公府的霜姐儿、雪姐儿都已定好了人家,待年底过了门便要随夫家出京到任上去了, 这可说不好哪年哪月才能再回京来呢。”陆氏想起第一回 带幼云进春晖馆时见到的那群俏生生的小姑娘,嘴角弯了弯, 又叹了一句:“日子过得真是快, 一不留神个个都长成大姑娘了。”

  林老太太瞥了一眼陆氏, 凉凉地提点道:“你别光顾着看别人家, 我问你,前儿让你给承宣伯府送帖子去,陶大娘子可有回音?”

  婆母的吩咐陆氏岂敢阳奉阴违, 连忙答道:“昨儿一大早就送去了, 到了晚间府门都快落锁了才有回话儿递进来,今儿又忙着讨孟大姑娘的生辰八字,还不得空告诉您呢, 陶大娘子已应下了, 舒云的及笄礼她一定来。”

  上次的晴和楼风波已被吴林两家的一纸婚约压了下去, 承宣伯夫人也是个惯会见风使舵的,见林家不仅平安无事,还多了个都督府做亲家,权衡再三重又对林家热络了起来。

  林老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面上浮出几分欣然之色,把威国公夫人又赞了一遍:“舅太太真是个又爽快又守信的人儿,只上门跟她求了一回便严严实实的替咱们瞒了下来,不像我那侄儿媳妇,哼,还想跟我摆谱呢,也不想想她那点道行够不够与我斗上一个回合的!”

  舒云已定给了吴家,林老太太便断了与娘家亲上加亲的念头,数落起来自然不留情面。

  “只怕今年咱们腾不出手来招呼承宣伯府呢,策哥儿这头儿再快也得四月中才能完事,中途三月还有个八丫头的及笄礼夹在里头,再往下吴家定了五月十六来放小定,咱们还得办嫁妆、挑陪房。哦对了,七八月二弟妹也要上京来呢。”陆氏掰着手指头数了一遍,怎么算都觉得今年的事务排布得太紧凑了些。

  林老太太低头喝了几口汤,再抬起头来时已换上了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含笑道:“不急,九丫头后年才及笄呢,陶大娘子的宝贝儿子咱们还有的是功夫慢慢相看。再说了,明年春闱又要出一班新科进士了,咱们又不是非得吊在韩家这一棵树上,暂且只作平常往来便好。”

  陆氏低头笑了笑,她明白婆母的意思,这是说陶大娘子要摆派头便让她摆个够,礼尚往来,咱们林家也先吊着她。

  林老太太喝完最后一点热汤,唤来婆子收走空碗,又叫了一个小丫鬟坐在炕下替她捶腿,自己则半靠在葱绿折枝大迎枕上昏昏欲睡,口里还有一事放心不下:“家里知晓内情的那些下人们都安顿妥当了?”

  这点子弹压下人的手段陆氏还是有的,她从郭妈妈手里接过一个汤婆子,亲手给林老太太塞进了被窝又掖了掖被角,胸有成竹地答道:“都妥了,他们都是咱家的家生子儿,一家老小都靠着府里过活,一份赏钱发下去无有不应的。我都敲打过他们了,若敢漏出去一句,那便是摔破了一家子的饭碗,杖责发卖是一个都跑不了的。”

  林老太太眯着眼睛微微点头,懒懒的说了最后一句话儿:“这阵子里外操持婚事要辛苦你了,不过待新媳妇过了门,你便能卸下担子,享享儿媳的福了。”

  陆氏听了只干笑了两声,僵着脸告退出去,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林老太太这是在暗示她放权给策哥儿媳妇呢!

  王昌瑞家的第一个替陆氏鸣不平:“老太太也忒着急了,一个刚过门的年轻媳妇,自己院儿里那一亩三分地还理不明白呢,如何就能掌家了。”

  “啧,你说话当心些!”陆氏把一支梅蝶点翠银簪重重地拍在妆台上,低头闷闷道,“老太太和老爷看重孟家,自然要抬举新媳妇,反□□中庶务早晚是要从我手里慢慢渡给她的,不如就顺了老太太的意思罢。”

  王昌瑞家的跟了陆氏这么多年,从一等大丫鬟一路做到陆氏手边最得力的内管事,如何听不出她语气里的怅然,很乖觉地为她揉捏着肩膀,宽慰道:“如此也好,有新媳妇理家管事您也可以得些清闲,咱们只安心把自个儿的身子养养好,再生个哥儿那便圆满了。”

  陆氏怔怔地盯着铜镜中疲惫倦怠的面容,伸手摘下鬓边冒出来的一根白发,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

  二月林府一口气替策哥儿过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五大关,三月又替舒云热热闹闹地办了一回及笄礼,满府喜气盈门,倒也无人再提前事。

  舒云上回不肯吃独食,大方地分了一只竹节玉镯给幼云,那幼云自然也不能小气,在宝念斋翻箱倒柜了一番,摸出了一个七八两重的点翠狮子球金锁宝石项圈并一对金丝小圈明珠耳环,算作及笄礼物送给了舒云。

  唔,幼云虽然有些肉疼,但陆氏很快又给她补来了十好几套衣料名贵、做工精细的新衣,以及满满一匣子新打的珠宝首饰,理由很简单,新嫂子要过门了,做小姑子的须得添置几套像样的衣饰,方才不至于在新人面前丢架。

  幼云摊着双爪,眨眨眼睛,当初要附闺学的时候大姐姐说过什么来着?这叫排场,面见出身高门的新嫂嫂就更得讲究排场了。

  不过很可惜,幼云作为未成年的小姑娘,既不能陪三哥骑着高头大马去迎亲,也不能跟着一帮嬉皮笑脸的老油条去闹洞房,只能从豪气的嫁妆单子上感受了一把新嫂子的排场。

  一应红木家具自是不用说,塞满三个院子都绰绰有余了,那些成箱抬进来的衣料首饰摆件,幼云翻了好几十页下去都没能翻到底,更不谈那些按百亩来起算的田地庄子及各类铺子了。

  成婚第二天,幼云才得以在嘉福居见到这位嫁妆颇丰的旧日同窗。

  与往日素丽的穿戴不同,今日孟书月穿着一身大红遍地金如意纹褙子,下头配着一条密织金线合欢花长裙,头上一支极贵重的点翠镶珠缀红宝大凤钗引得幼云暗暗咋舌。

  林行策言行间一派温柔体贴,领着孟书月来给长辈们见礼,她面颊微红地给公婆敬了茶,林知时坐在上首频频微笑,显然对这个儿媳十分满意,陆氏不敢怠慢,早有准备地抹下一只翡翠手镯,满面慈爱地塞给了新儿媳。

  往下林知时摆出一副封建家族大家长的架子来,三句训话里夹着两句“开枝散叶”之类的期许,倒也不至于把新儿媳说得羞红了脸。

  幼云带着几分别扭给孟书月见了礼,孟书月也装模作样地扮了一回贤惠嫂子给了她一个大荷包做见面礼,两个女孩面对面偷偷抿嘴一笑——旧日同窗变姑嫂,这感觉真奇妙。

  三朝回门后没几天,陆氏便把孟书月召进嘉福居交办府内庶务,顺便还捉了闲来无事的幼云在旁作陪。

  因姑嫂俩是多年的闺学同窗,说起话儿来远比陆氏这个婆婆轻松随意些,陆氏便只带孟书月认了一遍内院的大小管事,只要人脸对得上人名儿即可,至于她们各人的详情,自有幼云来给她排雷。

  “这个管厨房的项妈妈是春桃的娘,最是个实心可靠的人,手脚也干净,那些猛捞油水的事儿她不敢做的。”幼云把新嫂子请到宝念斋左梢间,摊开一本花名册,指着上头的人名从最熟悉的开始讲起。

  “这个负责采买的马婆子你可得留心,我们姐妹俩头一次协理家事就差点叫她耍了一回,她见你年纪轻面皮薄,没准儿故技重施呢。”遇到确有偷奸耍滑不良记录的仆妇,幼云也毫不遮掩,直白地指出来提醒一番。

  孟书月在闺学里就是最认真踏实的姑娘,现下知道幼云是好心地在替她摸排仆妇们的底细,更是拿出十倍的用心来细细记下。

  春桃周到妥帖地派了香蕊去请孟书月的陪嫁丫鬟柳儿、榆儿到下房吃茶,自沏了两杯香气清高的君山银针奉与那一对姑嫂,又忙不迭地端了两盘果脯蜜饯搁在案头供她们取用。

  夏菱不与她抢这些讨好卖乖的细碎活儿,只站在案边口齿伶俐地给幼云作补充:“……这个王妈妈原来是管库房的,后来被两位姑娘揪住了她以次充好的错处,太太一气之下就把她打发去看守空屋子了。”

  这个王妈妈不是原配张氏的陪房,夏菱说起来毫无顾忌,倒是下头添茶送水的春桃闻言面色一滞,那王妈妈是林府旧有的家生子儿,还是她的干娘呢。

  幼云没功夫理会两个大丫鬟之间暗戳戳的争风,说到最后敲了敲花名册,给孟书月圈出了两个重点人物:“这两个想必嫂子已经见过了,烟杏她细致贴心,之前三哥哥的衣裳鞋袜都是她打理的,香梅呢很是干练爽利,三哥哥院儿里的丫鬟婆子们都靠她管教着。”

  孟书月轻轻一笑,似是早知会有这么一番,淡定道:“多谢妹妹了,若不得你这番提点我都不知道要摔多少个跟头呢。这两个我都是晓得的,只是人人与我提起她们都只说她们有什么好处,不知道我能不能在你这儿讨到一句实话。”

  什么实话,就是坏话呗,幼云生出几分负罪感。

  “这…我寻常也不怎去三哥哥的院子,至多不过经她们的手传过几回东西罢了,我瞧着两个都是老实的。”幼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掺和了,无论是哪个通房因为她的话成了被遣出去的那个,她都会愧疚终生的。

  孟书月啜了口茶来遮掩被拒绝的尴尬,嫣然一笑,自顾自地解析起来:“我虽来了没几天,但也暗自观察了一回,烟杏果真是个体贴入微的,替我们打理被褥火烛那叫一个得心应手,我真是极喜爱她的!哦,那香梅也不错,做事利索可靠,里外也能照应得起来。”

  幼云听了心下一叹,瞧瞧人家这说话的艺术,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隐约透露出了结果,偏还叫听着的人不好挑明了追问,春晖馆真是卧虎藏龙呢。

  待孟书月走后,春桃一边收拾案上四散的书册碗碟,一边随口叹道:“听大奶奶的意思,香梅姐姐大概是留不下来了罢。”

  幼云移开盖在脸上的旧账册,从黄花梨小榻上翻坐起来,摇了摇头纠正道:“非也非也,估计要走的是烟杏哦。”

  春桃手下一顿,面露不解,夏菱过去不客气地端走她收拾好的木托盘,有些得意地笑道:“大奶奶说得你没听见么?烟杏姐姐是近身服侍的三哥儿的,又如此温柔殷勤,情谊自然不一般了!”

  “促狭鬼,再浑说!叫赵妈妈来打你手板!”幼云佯装大怒,随手向夏菱丢去一个软绵绵的荷包,夏菱一闪身捞住了荷包,端着托盘就往门外溜,口里淘气地谢道:“谢姑娘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