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阴雨绵绵, 林府的大小主子们昨夜怀抱浓愁,自是一夜无好梦,天不亮便陆续起身梳洗,陆氏带着两个姑娘过鹤寿堂来请林老太太用早饭时, 郭妈妈刚为她簪上了平日最喜爱的一支灵芝竹节纹玉簪。

  幼云再见祖母时, 直觉她一夜苍老了许多, 耷拉着松弛的眼皮,神情萎靡的端着一碗碧梗粥, 搅动了半晌也不曾喝下一口。

  陆氏局促不安地服侍在旁, 换过一碗糯甜的八宝粥进给婆母,凑近了恳求道:“老太太您多少用一些粥罢,等下去了都督府还不知多早晚才得回来呢,走这一趟已是叫您受累了, 若您再有个好歹叫一家子儿孙怎么过得下去。”

  林老太太失神地摇摇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 扔下汤匙站起身, 略显佝偻的脊背一下子挺得板正端方, 语气里颇有几分破釜沉舟的意味:“能不能平安过关就看这遭儿的了, 咱们早去早回,轻省些别太打眼了,只些须带几个可靠的人儿就成, 马车也给我换了那辆黑漆平头的来。”

  陆氏熟知婆母的脾性, 早就安排得八九不离十,今儿连套车的马夫都是签了死契的。婆媳俩嘱咐两个姑娘好好看守门户,只带了几个心腹婆子就出门而去。

  今日幼云舒云远比前年等三哥哥放榜那回更忐忑, 幼云抱着一个掐丝珐琅团鹤手炉盘坐在空落落的炕上, 一杯接一杯地灌下滚烫的茶水, 方才觉得全身的血液不至于冷到凝固;舒云强装镇定,拿起一个绣绷却连绣花针也捏不稳,一片叶子还没绣出来食指就被戳出了三个血珠。

  若说昨天幼云还是个旁观祖母如何发火的戏外人,此刻她已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此事不平,一家子谁也跑不了。

  都督府离林府并不太远,一来一回半个时辰足以,巳初一刻,林知时父子前脚刚散朝回来,林老太太婆媳后脚就在二门处下了车。

  幼云原以为今日都督府内会是一场耗时的拉锯战,没成想她们竟回来的这么早,心下暗道不好,看这情形吴家不是爽快答应就是一口回绝了。

  果然林老太太自进门起就面色阴沉,先把两个姑娘打发去了梢间严令不许出来,再由郭妈妈搀扶着坐上堂中的紫檀木剔红靠背宝座,一手撑在小几上抚着额头,有气无力道:“去把那丫头带过来,给她个了断罢。”

  轻轻一句话,明明白白地告诉林家众人,这局是挽救不回来了。

  幼云站在一墙之隔的梢间闻言没有急着哭天抹泪,反而先是舒了一口气,就好像头上一直悬着一把利剑令人惶惶不可终日,现下它终于落下来了,那便受着就是,反正这鬼地方本就没什么道理可讲。

  林老爹就没她这么想得开了,踉跄着脚步走到林老太太跟前,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母亲,吴家…吴家是怎么说的?”

  林老太太想起方才那般难堪的场景,自嘲地笑了一声,别过头去冷声道:“还能怎么说,就是不要七丫头呗!吴家大哥儿便是有十个青梅竹马的表妹,也轮不上咱家那个没皮没脸的下作东西!”

  “是…吴夫人这么说的?”林知时甚觉面上无光,且不知家里三个爷儿们以后如何去面见同朝为官的吴都督,心里一阵翻江倒海似的怨气直往上涌。

  林老太太挥挥手挡开陆氏递上去的绿釉茶碗,只闭着眼答道:“吴夫人是明人不说暗话,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也没拿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儿来恶心人,回绝得斩钉截铁,都没叫我们婆媳俩再多说上一句。”

  陆氏暗叹吴夫人好手段,一早猜到林家人要上门去求,里外早就安排好了,磕头哭求的机会没给,说一句送客立刻有连山排海的丫鬟婆子冲出来裹挟着她们推出了二门,她们婆媳俩这辈子还没这么丢人过。

  林知时默然了,有些失魂落魄地瘫坐在近旁的大椅上,重重叹息一声,陆氏不敢坐下,只站在椅边搭着他的肩,一低头便是一连串滚圆的泪珠洇进衣襟,颤声痛心道:“这可怎么好,三哥儿还没……”

  “回老太太,七姑娘带来了!”两个粗壮婆子左右挟持着娇云进来打断了陆氏的悲鸣。

  幼云舒云挣开奶母的手,站在珠帘后偷偷向外看去,不过一天一夜未见,娇云已不复往日的明丽娇艳,面容污秽,衣裙潦草,散乱着一头乌黑秀发昂首直立在堂中,脸上挂着一副倔强不驯的表情。

  “让她跪下!”林老太太毫无耐心,一上来便发难。

  粗使婆媳力气颇大,下手难免没轻没重,只往娇云腿弯处踢了一脚,娇云便“咣当”一声直愣愣跪在地下,她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也不肯服软,依旧硬梗着脖子,赤红的眼睛里明晃晃盛满了狠戾决绝之意。

  林老太太见此不怒反笑,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紧紧盯着她秀丽的脸庞,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有能耐把天戳个窟窿,苦果自然也得你自己来吞,你说,如今怎么办罢?”

  娇云扫视了一圈视她如仇敌的伯父伯母和堂兄们,毫不畏惧地冷哼一声,硬气道:“孙女年纪轻没经过事,自是想不出什么好法子的,若祖母要孙女的一条命只管拿去便是!不过要我死容易,只怕我一死便再难挣回全家的脸面了!”

  她转着一对黑漆漆的眼珠,边说边特地往林行策处瞟了两眼,嘴角勾起一丝瘆人的微笑来。

  林老太太脸上嘲讽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很干脆的转头唤来郭妈妈:“听见了么?她这是一心求死呢!还不快快把东西拿上来!”

  郭妈妈面无表情地往地上放了一个托盘,语气平淡得就像是在哄小女孩儿午睡一样,蹲下身子劝道:“七姑娘,这里有一条白绫,一杯鸩酒,老太太说姑娘爱漂亮,好歹下葬的时候不叫你身上落下什么嚇人的伤痕,剪刀匕首便免了。姑娘快从里头挑一个罢,早些上路还能早些投胎,姑娘放心,太太最是个妥帖的人儿,丧事一定给你办得好好的。”

  幼云隔着珠帘的空隙定定地看着地上的白绫毒酒,没由来地想起许家哥儿那一身素白的身影,他的眼神也常常如这酒水一样清澈见底,可惜了,偏是有人不惜福。

  娇云不可置信地看向堂上端坐的林老太太,硬撑着摇摇欲坠的信心伸出手,在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银杯时打了一个激灵,霎时间疯了似的抄起托盘往地上猛砸两下,又使出全身力气一把推开了面前的郭妈妈,手脚并用地爬至林老太太的宝座下哆嗦不止。

  她仰起惊慌失措的惨白小脸,攥着林老太太的衣角哭嚎道:“祖母,祖母!我是您亲孙女呀,您不能这么对我!我、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我罢!我要是死了,我爹定会伤心的,求求您了!”

  林老太太坐在上头冷笑连连,一指戳着她的额头讥讽道:“你刚才不是刚硬得很吗?要我饶了你,也不看看满屋子被你这个下作蹄子带累的兄弟姐妹们!你瞧瞧自己配也不配!少拿你爹作筏子,他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你若不肯痛痛快快的选一样去,那就只好我替你来选了!”

  娇云方寸大乱,满面泪痕地攀上林老太太的膝头,大声叫道:“祖母,祖母!我要是死了,可就再也圆不回来咱家的面子了!八妹妹九妹妹,还有三哥哥又如何能走得脱呢?不若、不若您替我去吴家提亲罢,只要我进了吴家的门,这事儿就能掩盖下去了,咱们、咱们都……”

  “闭嘴!”林老太太怒喝一声,一脚踹开了她,拿起桌上的茶碗就照她头上狠狠砸去,愤恨道,“辱没家门的腌臢东西,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行,良心都叫狗吃了!吴家大哥儿再不济,能娶一个七品官的庶女做正房太太?说出去不得叫人家笑死!偏你还敢痴心妄想,使出此等鬼祟技俩,想叫全家给你陪葬?你做梦!”

  娇云额角流血不止,任由温热的液体划过她的脸颊也顾不上了,猩红着双眼在两个婆子的臂弯里疯狂挣扎,嘶哑着嗓子吼出最后一句:“祖母,求您去试一试呀!”

  林老太太气得面色发紫,指着她骂道:“我就让你死得明白些,老实告诉你,今早我和你伯母已经去过吴家了,可笑我们连个做小伏低的机会也没有,就叫人家下了逐客令!吴夫人说了,门第出身还是其次的,就是换了首辅尚书的闺女来,她也不要这般不知廉耻的!”

  陆氏在两个哥儿的安慰下好容易才止住眼泪,冷眼瞧着娇云瘫软在地的楚楚可怜样儿,心中厌恶至极,走上来又补了两刀:“七丫头,你还以为自个儿做得天衣无缝呢,嗯?别把别人都当傻子了!你这些从小娘处学来的肮脏手段能骗得过谁?吴夫人还能看不出来?你死了这条心罢,吴家是不会要你的!”

  这回娇云是真的害怕了,呜呜哭着磕头求饶了一阵,见老太太不为所动便有些疯魔起来,歇斯底里地高声呼喊道:“怎么会这样,小娘说只要拿捏住了一家子的名声,便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不会的,不会的,定是、定是你们没用心,我不管,你们都给我去想法子,我嫁不进去谁别想好过!”

  林老太太怒不可遏,把桌几拍得震天响,厉喝道:“岂由得你放肆!来人,再拿一杯鸩酒来,她不肯喝就给她灌下去!”

  两个粗壮婆子死死按住叫骂不已的娇云,她犹如一条甩着尾鳍垂死挣扎的鱼,俏脸扭曲,神情可怖,幼云舒云心里一阵泛着恶心的难受,双双背过身去不再偷看。

  大概是娇云的命不该绝在今日,还不等郭妈妈倒好一杯新酒,门外忽地跑进一个老脸皱成一团的婆子,她来报说舅太太已进了二门,正往鹤寿堂这边过来。

  娇云一听也不挣扎了,十根手指慢慢松脱了婆子们的衣襟,半疯半傻地喘着粗气笑道:“哈哈,我不该死,老、老天不叫我死,这是、这是放我一条生路呢!”

  底下的儿孙们闻言俱愣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望向堂上的林老太太,老太太踌躇片刻,认命似的缓缓道:“舅太太想必就是来过问此事的,咱们既是一棍子打不散的亲家,少不得要老老实实透个底儿了。如今闹成这样,以后哥儿姐儿们就更要靠舅老爷多帮衬了。”

  林老太太瞧着这满地的狼藉,接待外客实在不像话,便一挥手叫婆子们把娇云架到边儿上去,暂且容她多活一会儿,下头的丫鬟手脚利索地拣拾起茶碗的碎瓷儿,郭妈妈则小心地把银杯白绫藏去了里间。

  张夫人走进来时,林家众人俱已重整了神色,陆氏假作自然地接了她上坐,又叫几个孩子来见了礼——除了被扣在一旁的娇云。

  张夫人略看了看地上没来得及抹去的茶水渍,便知林家刚刚闹过一场,她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寒暄了没几句便径直提了起来:“看样子是我来得不巧了,不过这事儿不来问上一问也是难得安生的,昨儿国公爷就三催四催的了,拖到今日少不得要来叨扰府上一回。”

  林老太太心中一刺,面带羞愧,沉声道:“我们家出了这样没脸的荒唐事,只怕也叫国公府受了带累,来问一句也是应该的,舅太太尽管说,我们无有不答的。”

  张夫人朝满头血污、狼狈不堪的娇云瞄了一眼,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笑了笑改口道:“原本是想问问究竟是家里的哪个姑娘出了事,外头众说纷纭也没个准数儿。前夜国公爷在家愁得觉都睡不着,生怕是幼云出了这个岔子,还是昨儿承宣伯夫人递话来打了包票说绝不是幼云,我们这才放下了一半的心。眼下…呵,也不用问了。”

  幼云挨着舅母的大椅抬头看了看她,见她神色间一片坦然大方,不由得暗叹:地位高腰杆硬就是不一样,亲疏之别也是可以这么大剌剌地说出来的。

  林知时好似叫人照脸上扇了两个耳光,羞惭得抬不起头来,只朝张夫人一拱手,歉然道:“家里管教不严酿此大祸,叫舅老爷舅太太看笑话了。”

  “都是亲家说什么笑话不笑话的,不过…府上预备如何了事?”张夫人素不爱啰嗦客套,只拣了最要紧的来问。

  “家门不幸,也不怕说出来叫舅太太再笑几声,我们婆媳今早腆着脸求到人家的门上去了,唉,没能成事…为今之计只有先了断了这丫头,回头再想法子慢慢收回些脸面罢。”

  娇云惊惧交加地摇着头,纵使嘴里塞着抹布也奋力哼出了几声,张夫人闻声冷冷地看了看她并未理会,转过头宽慰道:“现下外头还在猜那日掉下来的到底是你家大房的姑娘还是二房的呢,不如趁这空当儿快把该抹去的都抹个干净,能叫外头少议论几天也是好的,待风声一过便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在张夫人看来,事情已经发生了,幼云的堂姐出事总比庶姐出事要好上一点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幼云只听了第一句便觉脑袋嗡嗡的,微微侧身悄悄看向舒云,舒云像只躲在草丛里却还是被老鹰捉拿住的兔子,瞪大了秋水般澄澈的眼睛回给她一个惊慌失措的表情,两姐妹颇有默契的心下一沉。

  陆氏也觉出不对来,赶忙殷勤地给张夫人换上一个烧得火热的手炉,半遮半掩地试探道:“可叹我们家急得都要一头撞墙了,外头的人怎还猜来猜去的?京里说大也不大,七丫头也出去见过好几回客,灯会上竟没人认出她么?”

  憨直的张夫人并未察觉异常,慢条斯理地把手炉塞进暖手抄里,漫不经心地答道:“你家七姑娘掉下楼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带着面具呢么,这谁能认得出?我们原还想打听下是哪个丫鬟跟去的,也好心里有个底儿,没成想连那丫鬟都是个脸生的。”

  幼云猛地想起被陆氏打断了腿的绿蜡,她比丹珠要机灵些,平日都是她跟着娇云去赴会见客的,只不过前几日绿蜡感了风寒,这才换了没露过面的丹珠顶上,是以外头没什么人认得丹珠。

  林老太太半生浮沉何其机敏,眼中精光一闪而过,慢慢坐直身子,心不在焉地吹了吹碗里的茶叶,接口道:“是了,那面具是在会芳园门口的小摊儿上买的,挑来挑去只有梅花鹿样式的还能看得过去,姑娘们便都选了一样的。”

  陆氏似是陡然想起什么,面上未露异色,只在手底下把一方蚕丝手帕揉成了一团捏在手心,幼云隔着珠帘看不真切,却和陆氏心有灵犀地记起了同一个富态和气的身影。

  林老太太自也明了,往下再与张夫人闲聊了两句便作出一副头痛虚弱状来,只恳求张夫人将此中内情回去说与国公爷听听也就罢了,暂且不要透露半点出去,就让外头的人再胡乱猜度几天,也给林府一个喘息的机会。

  张夫人为人直率却也不至于没有眼色,又见娇云还被架在那里等候处置,便一口答应下来,随意扯了一个理由就匆匆告辞回去与夫君通消息,也给林府自家人腾个地儿。

  屋里陷入了一片令人心慌的安静,舒云低着头站在一边充木头,幼云两边各看了一回也不敢吱声,娇云则像是被人抽走了魂儿,竟是生生愣住了,满屋子大概只有一个憨头憨脑的简哥儿还没反应过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林老太太的脸色翻页似的变了几变,林老爹苦笑一声,看着舒云就像是在看一件心爱的珍宝缓缓现出了一道裂痕,又心疼又无奈。

  犹豫了半晌,林老太太神色黯然地叫哥儿姐儿们先回去,只说晚间再叫他们来,娇云被婆子们拖到门槛边时忽地魂魄归位,竭力甩头吐掉布团,疾呼一声撂出半句问话:“你们、你们是不是想让八……”

  婆子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捂住她的嘴,连拽带扛地把她带了出去,硬是让她的后半句话堵在了喉咙处翻滚不止。

  后头的大半天幼云几乎是寸步不离地陪着舒云,两个姑娘午饭一口没吃,只枯坐在炭盆边一个兀自出神,一个赔着小心。直到春溪小心翼翼地进来问要不要传晚饭,幼云才惊觉天色已晚,竟快要到戌时了。

  舒云收回飘出十里外的思绪,顶着一脸呆笑问了问幼云要不要传饭,幼云原本真觉腹内饥馁,但见到她这副古怪的神情,惊悚之下便是山珍海味也没了兴趣。

  舒云起身摆摆手示意一众丫鬟婆子都出去,边拉着幼云往里间走边道:“正好,我也不饿,就是坐久了腰酸,陪我去躺会儿罢。”

  两个云并排仰躺在炕上,幼云默默地捉来舒云的一只手捂在怀里,明明谁也没提什么,她忽地鼻头一酸,莫名其妙地就有点点泪意涌将上来,一颗心就像一间闭门阖窗的空屋子,只闷闷的难受。

  舒云偏过头来看着她,语气平淡得好似今日无事发生:“怎么了?我都还没哭呢,你倒要抢个先了。”

  幼云也偏过头去傻笑了一下,答非所问道:“我想起当初外头传说明乐郡主在家闹腾着不愿嫁去都督府的时候,我们几个闺学里的小姐妹暗地里论了一番,这种事若是落到自个儿头上该当如何。”

  “然后呢,她们怎么说?”

  “自然都说了愿意,只不过理由不一。这会儿我倒觉得只有程宁说得最戳心,不愿意又能怎么样呢?咱们原就是没得选的。”

  舒云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宽慰幼云,又像是在宽慰自己:“我想明白了,吴家没什么不好,甚至还是我高攀了呢。便是这般进门不光彩,吴夫人要给我脸子瞧,我受着就是了。”

  “那…还有那样一个表小姐在呢,你就不担心吗?”想起这茬儿幼云总觉得很不安,那可是青梅竹马的初恋呢,未必就没了下文。

  “担心呀,但你不是说了吗,咱们没得选。”舒云说完这一句两姐妹俱没了话儿,未来婆母从宽和风趣还有姻亲关系托底儿的辛夫人,换成了今日一点面子都不肯给的吴夫人,说不在意不难受那都是假的。

  “姑娘,老太太请你过去呢。”春溪怯生生地站在地下来请舒云。

  “没有叫我么?”幼云翻坐起来,急着要穿鞋下地。

  “没有,只叫了我们姑娘一个。”春溪轻巧地为舒云穿好鞋,又捧过一件青莲绒灰鼠斗篷,舒云取了来披上身,回头对跟随其后的幼云道: “你已经陪了我大半天了,外头也飘雪了,快些回宝念斋罢,我一个人去就成。”

  幼云顿了一下,在舒云一脚踏出门槛的那一刻猛地追了上去塞给她一个手炉,面色果决坚定,语气铿锵有力:“你去了那里要是不愿意就直说,不必为着我们兄妹几个硬扛,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数,我反正看得开,就是落去个什么庄户农家都能活,但若要我踩着姐姐的脊背往上爬,便是能嫁去神仙洞府也不得快活!”

  舒云在门槛边定定的站了一会儿,粲然一笑,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留,只拢了拢斗篷便出了院子,看着满天雪花飘飘悠悠地落在她的身上,幼云浑身发冷,打了一个哆嗦。

  对幼云来说,舒云实在是个很好的姐姐,她不作不闹也没有坏心眼,便是生出一点点少女心思都立刻捂个严实,唯恐给别人添了一丝麻烦去,两姐妹同处一块儿这么久,连句吵嘴也没有,刚才说的话虽然有些冲动,但幼云都是真心的。

  这一夜闹腾了两日的林府好不容易捡回了些许安宁,除了三个云不约而同地睁眼到天明,就连鹤寿堂廊下暴躁不安的八哥都好生歇息了一晚。

  隔天林氏父子三人若无其事地出门上朝,林老太太婆媳重整旗鼓杀去了都督府,又只剩幼云舒云留守在家。

  不过这回情形大不一样,林老太太下午回来的时候简直步行如风,后头眉欢眼笑的陆氏差点儿都赶不上趟儿。

  林知时在鹤寿堂抓心挠肺地等了一下午,见此心头立刻乌云尽散,按着昨天的例子把两个云赶去了梢间,接了林老太太上坐,奉上茶水就迫不及待问道:“母亲,此番可还好?”

  林老太太美美地呷了一口茶,面色明朗,眉头舒霁,笑呵呵地答道:“那自然是好的!吴家已经应下了,我和太太又与他们对过了几遍词儿,约好明儿一早便一齐把消息放出去!”

  陆氏利落地脱下斗篷扔给王昌瑞家的,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挽着林知时的胳膊,也给他吃下了一颗定心丸:“老爷放心,一概都妥了,舒丫头虽还没及笄但也只剩个把月了,咱们只说是年后初十定下的这桩婚,还没来得及知会亲朋便出了一点无伤大雅的小岔子,这一项儿定能圆过去。”

  林知时大大地舒了一口气,抚掌而笑:“好,好好!如此咱们也可睡个安心觉了!过两天我便去给孟府递个信儿,策哥儿的事得快些操办起来了,待忙过了他那头儿,再来顾舒云的!”

  梢间的两个云听到事情落定后,远没有外头大人们那样欢呼雀跃,幼云瞧着舒云云淡风轻的脸庞,略微动了几下嘴却一个字也没吐得出来,她拿不准这种情况该不该随周围的婆子丫鬟们一起道一句恭喜。

  论门第家底,左军都督的嫡长子配一个户部侍郎的庶女那是绰绰有余,但舒云那样一个恬静安然的性子去到一潭浑水不知深浅的吴家总不能说是幸事吧?

  吴夫人多少有些被迫接受这个儿媳的意思,只怕心里膈应得厉害,还不知会如何锉磨儿媳呢;华枝表妹现下是偃旗息鼓了,但人生还有几十年要过,谁知道哪天那吴宣会不会一抽风,又搞些什么暗度陈仓的小动作。

  这潭浑水未来很可能升级成一个大泥潭,幼云对八姐夫一家属实没什么好感。

  外间的大人们无暇顾及小姑娘七拐八绕的想法,他们有更要紧的事要谈。

  “老太太,那日还有一个辛夫人是知晓内情的,虽然她至今没露什么风声出去,但难保……”陆氏虽然高兴,倒也还没忘了这茬儿,一坐下便急急地问了出来。

  林老太太转弄着腕儿上的碧玉竹节镯儿,嘴角勾着一抹坏笑,很有几分把握道:“我那侄儿媳妇是个聪明的,你瞧外头风言风语都传成什么样了,她也只缩着脖不曾漏出一句去,往后也不会说的,只管把你们的心放回肚子里去。”

  陆氏素来信重经验老道的婆母,少不得借机奉承一番:“辛夫人果真是个好的,顾念着两家的情谊都没去外头掺合,但凡前两日她说了些什么,咱家就真的是回天无力了。”

  “哼,咱家的丫头又不是她生的,她顾念个什么劲儿!明白的告诉你,她闭口不言那是生怕别人晓得她曾来相看过咱家的姑娘!你可别见她笑得像个弥勒佛,就把她当个宝供起来,我那侄儿一家都是泥鳅投的胎,滑溜着呢!”林老太太连连摇头,褪下腕儿上的一对玉镯搁在桌上,又补道,“听到灯会上咱家的姑娘出了那样的事,她躲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自己满天下的说去!”

  “可咱家的脸面已经挽回来了,往后辛夫人会不会哪天闲聊的时候一不当心,又提起了灯会上舒丫头是一直与她在一块儿的?”陆氏说出了里外所有人的担忧。

  林老太太大手一挥,显然已想好了后招:“明儿我就找她去,她若敢漏出一句令咱们在京城混不下去,那我老婆子干脆破罐子破摔,出来认了说是我教七丫头这么做的,辛家每一代都有这么教过姑娘们,我也只不过是依葫芦画瓢往下传罢了。三人成虎,只要外头有一个人信了,她家姑娘也得陪着我家的丫头们都到庵里当尼姑去!我看她敢不敢拼着全家姑娘的名声不要给我出去乱说。”

  林老太太原就不是个什么慈善心软的人,既说得出就做得到,若真让外人晓得这么一番狸猫换太子的戏码,林家立刻就会沦为全京城的笑柄,搞不好一家人齐齐整整跳河的心都有了,不拉上几个垫背的黄泉路上都走得不安心。

  况且自私如她,连亲生的儿孙还有看不上眼的呢,更不谈对娘家能做得有多绝了。

  幼云在里间听了忍不住暗暗竖了一下大拇指,祖母厉害呀,这法子虽然太狠了些,但实在是有威慑力,辛夫人的女儿孙女一大堆,万不敢冒这个风险,必定帮着林家一起捂得严严实实的。

  林老太太对此事毫不担心,提过一嘴便撂了开去,转而细细计较起二房来:“咱们的事儿是了结了,二房那帮混账东西该算的帐还得同他们算!七丫头么,起码得叫她活过三年五载的方才不叫外人生疑,但也再不可放她出去了,这样罢,这阵子先关押在柴房,叫她吃足了苦头。对外么就说家里近日喜事多,不得空带姑娘们出去见客,只要搪塞过这两个月,待策哥儿的事一完便都好了。”

  挺好挺好,免了出去交际的繁杂事儿,算是有正当理由摸鱼了,幼云恨不得举双手双脚表示赞同。

  “这好说,策哥儿的婚期本就赶的急,一时顾不上家里的丫头也是常理,外头人不会起疑的。那往后…总不能就一直关着罢?新媳妇进门少不得要见小姑子的呀。”孟家门生故吏遍天下,对策哥儿的前程大有助益,陆氏对待这位新媳妇很是谨慎。

  “那就在新媳妇过门前两天说七丫头染了风寒,不宜见人,后头就说越病越重,买了多少替身丫鬟入空门也不管用,不得以之下只好送她进尼姑庵带发修行了。”林老太太大半辈子走过来,戏折子可没少听,编起瞎话来一套一套的,听得里外的大人小孩直发愣。

  好吧,风寒在古代也是会病死人的,而且还容易传染,新媳妇过门自然是不能过了病气去的,如此便可免去一见了,幼云深觉祖母编的理由虽然离奇了些,但很实用。

  林知时夫妇也想不出更好的说辞了,便都认真记下,点头应了。

  林老太太三言两语就解决了娇云这个后顾之忧,往下便扮上了青天大老爷,决心要主持公道了。

  她郑重其事对林知时吩咐道:“哥儿姐儿的事有我们婆媳俩操持着,你快给我修书一封,派个最牢靠的人快马加鞭的送到梧州去,信里写得模糊些,要紧的话儿只叫送信的人去口传,务必给二老爷讲明七丫头干的好事!再者,叫他把七丫头的嫁妆统统换成银票,交给送信的人带回京来!”

  林知时猜得出林老太太这是打算拿娇云的嫁妆贴补给被拉出来顶缸的舒云,心里也觉得自己闺女平白就要给二房填坑,合该得些补偿,因此乐见其成,笑道:“我明儿一早就派李富去送信,保管给您把话带到,只是二弟肯不肯就……”

  大儿子和小儿子总少不了这种互相使绊子的时候,林知时自觉这次是受了委屈的一方,挤兑起二房来也很理直气壮。

  果然,林老太太虎眼一瞪,拍桌骂道:“他敢!还反了他了!去告诉他,该给多少可得仔细掂量好了,他平日不是颇疼七丫头么,这副嫁妆她横竖是用不上了,不如痛痛快快地拿了来抵罪!若是送来的数目叫我看出了糊弄之意,哼哼,让他先称一称自己那把骨头有几两重!”

  林知时心情大好,又假模假样地替二弟作了一番保证,显示他做大哥的胸怀宽广,不与那等不争气的混不吝计较。

  幼云在隔壁听了直发笑,平时捋着胡须装深沉的林老爹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都多大年纪了还在意与弟弟争宠爱呢。

  林老太太越看着大房一家是如何的步步高升,就越觉得二房是扶不起的阿斗,虽说五个指头伸出来总有长有短罢,但这也差太多了,怨不得她愈加偏心大房。

  她对二房那一窝糊涂蛋实在没信心,又加送了一道紧箍咒:“传我的话给二老爷,娇云的事他务必给我守口如瓶,只许他夫妻二人知晓,尤其那狐狸小娘万不可让她知道了,敢有一点儿风声漏出去,我是个年老糊涂的,也不问什么缘由情理,一概都告他们忤逆!”

  这已经是林老太太第二回 提出要告二房忤逆不孝了,林知时不敢不上心,连忙言说李富口条极好,一定把话全数带到。

  林老太太思索了一会儿,又把上次说要召二房太太进京的事拎出来重提了一遍:“二房太太还是要叫她上京来一趟,只不过不用急,叫她四月再起程,紧赶慢赶的差不多六七月能到就成,到时候咱们就说是娇云病得不轻,她母亲来看看她。还有,那个小娘一定要给我带来,再把她放在梧州,好好的一个家都要叫她搅散了!”

  陆氏在下首猛力点头不止,只差高呼婆母英明了,这梧州小娘害得大房折进了一个姑娘,也该叫她掉层皮!

  末了,林老太太唤来两个姑娘,拿一方手帕小心地包起桌上的两个碧玉竹节镯递给舒云,道:“这是我当年出嫁的时候我母亲从腕上抹下来给我的,今儿便给了你罢,祖母知道让你担下这桩叫人恶心的事是委屈你了,可咱们一家还得好好的把日子过下去是不是?你放心,该补给你的祖母一定给你做主,一样也不会少了!”

  舒云心里已然认命,乖顺地点头接过玉镯,一出了鹤寿堂第一件事就是拉住只想回去补觉的幼云,爽快地分给了她一只。

  幼云呆呆地看着手里的镯子,犹豫着:这是…昨天陪聊的工钱还是昨夜通宵的慰问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