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和饼干糖果盒的包装纸。
他折纸的功夫日益进步,开始可以折比较精巧的东西了。
创作折纸、几何学模样的立体折纸等固然有趣,但他最后还是会回归原点——研究折纸的基本和极致:纸鹤。
鹤本来就是吉祥的动物,纸鹤在一开始的时候似乎也是用在祭神的仪式上。古文献上甚至记载:纸能通天神,每只纸鹤都必须用心去折。或许因为传说第一只纸鹤出现于伊势神宫,所以到了江户时代,将各种纸鹤折法写成书的也是伊势地方的和尚。
他找到了古书的拷贝,并且喜欢不看图解,只靠完成图自行思考折法。
要折出好几只大小不同的纸鹤连在一起的连鹤,必须用到剪刀。思索该如何下刀让他觉得很有挑战性。只要理解一定的原理就能广为应用;局限于原理就无法创新。
他的工作也是一样。固然人类的行动到了某种程度容易制式化,很容易被看出情感。但如果抱持那样先入为主的想法,就难以理解其他的真相。
从他将折纸用的纸片随身放在西装口袋里开始,经过了三年,他四十六岁了。
然后,他终于遇到了根据过去经验也始终无法理解、让他终身难忘的大量毒杀事件。
3
人其实是有直觉的。
也有根据经验和职业而来的直觉。
他发觉这种东西是真实存在的。虽然他从没想过要把这种说法挂在嘴上,可是却常常不得不用这个方式自我解释。
当时NHK曾经播映过美国的电视影集,内容是关于一名刑警的故事。
就是所谓的倒叙式的推理剧——一开始就让观众看到凶手犯案的情况。凶手多半是社会上有头有脸、脑筋很好的人,犯下乍看之下毫无破绽的杀人事件。然后来办案的,是一个穿着破风衣、看起来不怎么有才干的重案组刑警,让凶手卸下心防。
事实上,他是一名观察力敏锐、能力超强的刑警,老是跟在凶手旁边让凶手紧张不安,逼得凶手无所遁形。
同事之中有人觉得剧情太过脱离现实而不爱看,他却觉得这种犯案动机简单明了,又能在一个小时里结束的警察推理剧还不错。
和妻子一起收看那出美国电视影集的时候,妻子曾经开口问过他一次。“欸,你也是第一眼就能看出凶手是谁吗?”
影集中,男主角刑警经常这么说。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凶手是你。绝对相信凶手就是你。我打从心底怀疑你。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绝大部分他受理的杀人事件,都是一开始就知道凶手是谁。因为凶手不是呆立在被害者身边,就是害怕自己犯下的恐怖罪行而脱逃,然后立即在潜藏的地方被捕获。
像眼前的电视影集那样,在那种适合穿着晚礼服、拿着香槟酒、还有游泳池的豪宅中,有着复杂的利害关系,犯案计划完美周全,做好了不在场证明,也进行了伪装,甚至还会说“请我的律师来”的凶手,他从来没有碰过,今后也不太可能会碰上吧。
“不,我完全都看不出来。”
结果他只好这么回答。然而他的心中某处,则有另外一个自己回答:“那种情形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那种情形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他的确是那么认为,只不过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得以证明。
他不知道就在不远的将来,那机会上门了。
4
那一天,夏季已即将进入尾声,一早开始天气就十分闷热。他知道台风快要登陆了,下午开始就会下大雨。
离开家门时,他不安地摸了一下胸口的口袋。和平常一样,那里放着折成四折的广告传单,不过夏天容易流汗,纸张濡湿的话就真变成废纸了。再者,现在这种天气也不太可能“折纸”吧。以前遭逢大雨的时候,口袋里的纸张都给淋湿了,他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把支离破碎的碎纸片扣出来,也许今天应该先把纸张抽出来比较好吧。
令人浑身发烫的热浪持续不断,偏偏今天还得将拖了不能再拖的书面作业给完成才行。热爱工作的他,也热得提不起迈开前往警署的脚步。
另外还有一个让他不想上班的理由。
会发生不好的事。
一早起来他就有这种预感。
起初他不知道那是一种预感,还以为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天气不好的关系。可是一走出家门,他就确信那是不好的预感了。
今天肯定会发生不好的事。
他按着胸前的口袋,考虑着要不要将广告传单拿出来。不过他认为这种日子还是不要改变比较好,于是还是带着纸张出门了。
大概是天气热的关系吧,警署里的人比平常要多,大家都埋头整理书面资料。下午开始下起了雨,猛烈的风雨有时会拍打着窗户,可是办公室里反而显得异常安静。
“唉,精神根本都没办法集中。”
“连香烟都湿了。”
到处都可听见同事抱怨的声音。
泡了淡而无味的茶水之后,他在回自己座位的途中掏出了那些纸张。果不其然,有些就会受潮,连想要摊开纸张都有些困难了。
老是喝冰凉的东西伤身体,所以他决定尽量多喝温热的饮料。可是拿回座位后,他又发现茶水热得难以入口。
他很自然地将折成四折的纸张当作杯垫放在茶杯下面。
一边等着茶水变凉、一边默默地整理书面资料。可是偏偏茶水就是凉不下来,他真的很渴。
他焦躁地振笔疾书,烦闷的情绪几乎快要冲出嘴巴了。好热!这些资料真是烦人!今天一定会发生不好的事。他根本无法专心看着资料上的文字。
叹了一口气之后,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了一下胸前口袋,然后才想起口袋里的纸张早已被他当作杯垫使用了。
咕噜咕噜地大口喝下好不容易变凉的茶水。
温热的茶水淡而无味,难喝得让他皱起了眉头。早知道这样就喝白开水了。
就在他心情疲惫地准备放下茶杯时,突然发现用来垫茶杯的纸张上,很明显地浮现一些文字。
接触到茶杯底缘的部分湿成了一个圆圈状,使得印刷在纸张上的文字突显了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凑巧,浮现出来的文字刚好只有两个。
在圆形的水渍之中,一个字在左上方,一个字在左下方。
女 恼
他吓了一跳,眼光被那两个文字吸引过去。天气依然闷热难耐,汗流浃背的他,却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为什么广告上会有那些字?
他战战兢兢地拿起纸张,才发现那原来是药局的广告。
*头晕目眩、四肢发冷等女性特有症状
因为腰、膝盖、关节等疼痛而烦恼者*
他不禁苦笑。
什么跟什么嘛。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原来只是其中的两个字刚好浮出来而已啊。
真是可笑。他虽然放心了,可是背后起的那股凉意仍然没有消退。
今天一定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
当那篇广告文字再度浮现脑海时,办公室的电话发出了异常尖锐的响声。
5
狂风暴雨中,接获第一通报案电话赶往现场的每个人都还是半信半疑。
在这么恶劣的天气中,真有可能发生那种事吗?
风势越来越大,雨水的威力也增强到如同打翻了水桶一样。一停在红灯前,猛烈的风雨几乎撼动整个车身。
难道是故意挑在这种日子的吗?他暗自心想。
没有人出门、家家户户也都拉上了遮雨棚。这种天气就连撑伞也不管用,雨大得连眼睛都睁不开。理所当然的,目击者会跟着减少,也听不到犯案的声音。甚至连足迹等证据都会消弭于无形。
不,应该不可能。
不过话说回来,在这么恶劣的天候下来看热闹的人群还是很多。穿着雨衣的群众,在雨中形成了挤得水泄不通的人墙。
人墙里面,已经赶到的警方正在管制交通。他们身上也穿着大雨衣,每个人身上都像包着一层白色胶膜似的遮风避雨。他们嘴里好像在嚷嚷着什么,不过在这种风雨中,看起来就像是默剧一样。
直到看见仿佛要塞满马路一般的警车和救护车之后,他才有回归现实的感觉。
他做好了心理准备,一打开车门,风雨便劈哩啪啦地扑身而来。
他小跑步加入警方队伍。在进屋之前,他身上就已经湿得像是在游泳池里游过一圈一样了。
好不容易进入玄关后,他才发现这是栋豪宅。因为风雨太大影响了视线,所以在警官引领他进屋以前,他根本没有办法仔细观察房屋全貌。
好大的屋子,看来是有钱人。忽然,那句“适合晚礼服和香槟酒的凶手”这句话在他脑海中现。
不过,他的观察却因为一股刺鼻的臭气而中断。
“唔!”
一踏进屋里的其他警察也跟着掩住鼻子。
一种酸苦、带有金属气味的恶臭弥漫在整个屋里。
他不经意地注意到倒在走廊上的女人。她全身扭曲成很不自然的姿势。
扭曲成那种姿势,应该很痛苦吧,他想。
“味道好臭呀!”
戴着口罩的救难人员一边挥手、一边从里面走出来。
“你们不能进来!呕吐物中可能还存有有害物质。我们想让空气流通一下,可是这种天气根本没办法开窗户。”
杀气腾腾的语气。
“我们是警察。死了人吗?”
“还有气的人都已经送去医院了。剩下的都不行了。”
“送去了几个人?”
“五个人。”
“医生呢?”
“还没到。”
“是中毒吗?”
“十之八九错不了的。大家一起干杯之后喝下饮料,所以好像是同时中毒的。到处都是散落的杯子。连青泽医生都……可以的话,请直接封锁现场。”
大叫的救难人员脸色也很难看铁青。
“喂!你还好吧?身体不舒服吗?你该不会也中毒了吧?”
“不,我还好、我还好……”
尽管嘴里这么说,他的身体却摇晃不稳,警察们赶忙扶住他。他的喉咙里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警察们便发觉他好像也要吐了,于是赶紧搀扶着他往外面走。
“喂,不要吐在这里。谁来帮忙一下。”
看着救难人员被抬出去后,他默默地回头望着走廊。里面倒卧着两个人,而且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他们已成为冰凉的尸体。
他吞了一下口水,拿出手帕掩住嘴巴,慢慢地踏进了走廊。散落一地的杯子里所流淌出来的液体将走廊给打湿了。
他下定决心将所见景象全都烙印在脑海里,慎重地在走廊上移动,并留意不要触碰到任何东西。
外面风雨声大作,屋子里面则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如同字面一般,是一片死亡的寂静。里面的房间透出灯光,显得屋里更阴暗。
倒在走廊上的女人似乎都是来帮佣的。一个年约四十多岁,另一个则是六十岁左右吧。两人都穿着围裙,扭曲着身体命丧黄泉。她们是挣扎地爬行到这里的吗?脖子上有明显的抓痕,头发上的发夹也脱落了。酸腐的呕吐物和尿失禁的臭味夹杂在空气中。
他不禁用力按着覆盖在嘴巴上的手帕。太阳穴一带泛起了滴滴的冷汗。
这时,他突然发觉脚底下有一辆红色的迷你玩具车。
他倒抽了一口气。这户人家有小孩。
正在往里面房间张望的他,仿佛脸上挨了一拳似的全身僵硬。
那是一个天花板挑高的大房间。
里面的人数多得超乎想像。
他大致目测一下人数。十二个人。
首先浮现脑海的感想,是这群人在睡觉。
令人联想到剑道部的集训,一群人睡在大通铺的样子。
然而这种想法也只是一瞬间,下一个瞬间,他立刻就为眼前的惨状而浑身发冷僵直。
每一具尸体都是在痛苦蔓延全身的情况下断气的。
简直就像跳探戈的姿势一样,死者衣衫不整、表情痛苦、踢乱了桌椅、倒卧在自己的排泄物中。
穿着和服的女人、穿着西装的老人、中年福态的五十来岁男人们则是倒卧在沙发椅上或是后面。也有蹲在地上抱着腿缩成一团死去的老年人。
每个人都因为不期而来的生命尽头而留下无限遗憾的挫败感。
看见扭曲倒卧在桌子下面的少年们时,他觉得心脏好像被揪住一般,浑身颤抖。他们的年龄正好和他的小儿子相仿。面无血色的少年们毫无防备地面对着天花板、张开无力的嘴、如同洋娃娃般伸出四肢。
太凄惨了。他们的家长也在这群人当中吗?
也有穿着学生制服的青年,再度令他怵目惊心。该不会是我们家的幸雄——可怕的想法涌上心头,他反射性地看向死者的脸。死者有着一头柔软的棕色发丝,皮肤白皙,确实不是我们家老大。在可笑的安心感之后,他的心情完全动摇了。
突然有了和大量死者共处一室的真实感觉之后,他不禁想放声大叫。
他明白刚刚的救难人员并不是因为吸进了太多的毒气,而是因为目睹了这么多的死者,才会感到身体不适。
某个东西破裂了,一种过去曾感受过的鲜烈、空前绝后的不祥现实感活生生地向他袭来。爬行在红豆冰棒上的蚁群,密布在散满地毯上的呕吐物中,爬满了整个房间。他甚至可以感受到蚂蚁在皮肤上爬行的不快感触。
冰冷、不属于这个人世间的恶意弥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