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大雨被隔绝在屋外。

  桑怀柔站在窗边,看着绿化带里的树枝在狂风中乱舞,有只小肥啾躲在繁茂的叶丛之间上蹿下跳,翅膀已经被完全打湿,看样子飞不起来了。

  裴简展开一条熨烫得平整的毛巾,轻柔地盖在她头上,从身后半揽着她摩挲擦干。嘴上仿若不经意的问道:“这么大的雨,就因为小家伙两句话,急着过来?”

  桑怀柔侧目,余光透过裴简的手臂,落在他敞开两个衬衫扣子露出的皮肤上。

  他也刚洗完澡,没擦干,水珠顺着肩颈一路流进衣衫内。

  桑怀柔轻轻眨了眨眼,收回视线,重新落在窗外:“正巧有事想找你问,就来了。”

  那只小肥啾已经落了地,像个走地鸡一样慌乱的躲避着地上随时汇聚而成的小溪。

  裴简在她身后有些无奈的轻笑,顺着话问:“怎么了,这么重要的事吗?”

  事实上,他对桑怀柔前后态度变化也有些惊讶。

  他甚至做好了明天台风一过境,就天天去桑家老宅赖着哄人开心的打算,却不知道桑怀柔那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会产生这么大转变。

  桑怀柔回过身子,微微仰头看着面前的年轻男子,神色肃然。

  自然是重要的。

  于王朝,于社稷,于桑氏一族来说,裴源明都阖该是功臣,而不是被自己当做为了上位不择手段的人。

  她眼睫扇动,开口问:“你是父皇的人。”

  并非是疑问句,而是笃定的陈述。

  裴简擦着头发的手顿了一瞬,重新回复到先前的节奏里,语调里有些意外:“公主从何处得知?”

  “小十七一脉的现任当家人。”桑怀柔垂着眸,慢慢回忆,“那天见他对你的态度我就觉得蹊跷,你明面上并非太子党,虽说王权更迭,已经并非宰辅所能左右的事情,但他太过恭敬,甚至隐隐流露出些许感恩之情。”

  裴简把毛巾收进臂弯,拉着桑怀柔的手,把人侧身转过去,打开吹风机吹头发。

  噪音尚在可以听清身后人说话的范围内,桑怀柔便乖乖站着没动。

  裴简指尖绕着她的发丝,平静道:“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登科前日,先帝曾出宫与我在庆丰楼把酒闲谈,问起过拔除三皇子六皇子势力之事的看法。”

  桑怀柔心神微动:“你怎么说的。”

  “所谓势力,自然是用起来的才叫做势。若非要说先帝留我做了一步暗棋,也是巩固社稷,安定黎明的意思。”

  裴简带着桑怀柔扭动身子,换了一边:“所以,过去之事,大可不必介怀。”

  桑怀柔扬着眸子看他一眼,叹口气:“什么话都叫你说尽了。若你真的只是在乎社稷黎明,就不会想到给小十七铺一条假死之路了。”

  毕竟,只有旧太子死了,新帝才会心安理得,才能分出心神去照管天下百姓。

  裴简笑笑,问的却是她的心情:“看来太子当年确实成功逃出宫了,这样一来,会不会觉得好受一些?”

  桑怀柔心绪涌动,柔和了嗓音问他:“你呢?”

  会稍微好受一些吗。

  裴简调了个更为柔和的风,轻声道:“终究是有负先帝所托,只是,重活一次能再见公主,见到桑羽这个小家伙,已经心满意足了。”

  桑怀柔也是这么想的,于是谁也没有再出声。

  等桑怀柔的头发吹得差不多干透了,吹风机的噪音戛然而止,重新恢复到一室静谧。

  桑羽似乎知道自己犯了大错,躲在房间里没出来。

  裴简却并不打算放过他,隔着一个楼层,他径直给桑羽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对面的小酷哥显然没料到这出,接通以后陷入沉默。

  裴简哼笑一声,语气听不出喜怒的嘱咐道:“现在到窗边,看楼下右侧绿化带下,对,香樟树和紫薇树之间有一只鸟,淋湿了飞不起来,先带回来,撑好伞。”

  电话挂断,楼上很快传来开门声,桑羽下了楼,简单跟桑怀柔打了个招呼,撑开伞架上的黑伞出了门。

  桑怀柔挑眉:“原来你看到了。”

  裴简在沙发另一边落座,给两人泡好了热咖啡:“看你看的认真,就没打扰。”

  桑怀柔抱着咖啡杯,喝了一口,感觉暖到了心里。

  玄关很快重新传来响动,桑羽出门时特意带了块纱巾,等回来时,小鸟就躺在上面,叽叽喳喳乱叫。

  桑怀柔忍不住探着脖子:“她这是饿了吧?”

  桑羽摇了摇头,双手捧着小东西递到裴简面前:“然后呢?”

  裴简气笑了,戏谑问道:“煮了怎么样?”

  桑羽禁不住看向桑怀柔,原以为能看到这人对裴简怒目而视,谁知正好瞧到她面上浮起轻笑。

  这笑的还挺甜蜜。

  桑羽莫名又感觉到被塞了一嘴狗粮。

  裴简也看着桑怀柔笑了,对桑羽是爱屋及乌,温和许多:“这鸟年纪不大,看嘴巴和羽毛估计刚学会飞,碰上极端天气没办法,去弄点米糊之类的喂给它,等天晴了放走。”

  桑羽有事做,主要是可以逃离这里,连忙点头跑开了。

  偏厅这一隅重新陷入宁静之中。

  桑怀柔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裴简骤然开口:“所以,话题说回来,刚才在外面没拒绝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也对我……至少不排斥?”

  桑怀柔差点没把咖啡喷出来。

  她虽是个坦率直接的性子,骨子里却还有一些贵女的小傲娇在身上,轻咳几声,别开头道:“是又如何。”

  听着又拽又奶又凶。

  裴简闲闲懒在沙发里,闻言笑了笑,别有深意道:“是的话,公主是不是考虑把我收了,总不好亲了就始乱终弃吧?”

  “始乱终弃”四个字,被他上扬又懒散的语调说出来,带着莫名的羞耻感。

  桑怀柔:“……”

  她好像才是被亲的那一个吧!

  怎么还带恶人先告状的,真想把他嘴缝上。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后,桑怀柔又陷入纠结之中。

  主要吧,她现在对自己的身份定位很尴尬。

  从事实真相来说,她是桑家的老祖宗,表面上,却是桑家如今的大小姐。

  裴简自己也是双重身份,要是他们俩在一起,别人不说,单是两个老爷子的表情,桑怀柔就觉得自己受不住。

  还有小辈们还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这样那样的问题重重。

  她习惯了去做一个族群的支撑点,习惯了摆平麻烦,而不是做制造麻烦的人。

  裴简从她的表情就能猜到这人在想什么。

  他没有催促,也没点破的意思,轻笑着给桑怀柔讲了几件豪门圈子里的趣事,转移她的注意力,好叫她不必为这件事情忧心。

  可桑怀柔是那种你越不说,越要想的人。

  听笑话的时候开怀大笑,听完了该干嘛干嘛。

  裴简叹气,无奈道:“好了,又不是非要你现在答应,我也不会跑掉,你担心什么我明白,只不过,我觉得你要想明白个中关窍还需要点时间,而我愿意等。”

  桑怀柔张了张口,没说出什么来。

  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确定,到底什么时间能给裴简一个具体的答复。

  难不成,她这辈子想不明白,都要一直拖着裴简吗?

  裴简似有所觉,无所谓道:“反正某棵歪脖子树,我前后加起来,算是吊死了。”

  桑怀柔:“……”

  好好一个人可惜长了张嘴呢。

  裴简起身,端起她喝完的咖啡杯,走到吧台边清洗:“说起来,还在黑鸦军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你,凡事过刚易折,太逞强有时候也不是一件好事。”

  桑怀柔想到桑家如今的真实状况,叹了口气。

  桑家目前除了老爷子顶着,压根没有可以接班的人,况且,底下各家还各自为营,包藏祸心,得亏现在没有皇位,要不然还不知道要怎么闹腾了。

  她看着裴简的背影:“若老头儿真的有合适的接班人,其余人心拧成一股绳,我也就不操心了。”

  裴简关了水龙头,沥干杯子里的水:“所以我们来了啊。”

  “记得吗?适当的放手,百利而无一害。”裴简重新沏了杯果茶端给桑怀柔,“况且,接班人我这不是在给你培养吗。”

  桑怀柔诧异,接过杯子低声道:“你说桑羽?”

  裴简点头:“他有天赋,不然也不会作为一个私生子被针对。”

  桑怀柔还是觉得离谱,但因为说这话的是裴简,是那个曾经把无数不可能变为可能的裴源明,她潜意识还是选择了相信他的话。

  但是,即便如此,如今的桑家依然有很多问题。

  裴简笑了:“你看现在的小辈们怎么样?”

  桑怀柔垂着眸:“音音和祁末不用说,肯定都是好孩子,又有点小聪明,只是没用在正道。老二家的桑萌萌是个社恐,看起来也不错。”

  “所以啊,未来是属于年轻人的。桑家的未来不会差,你愁什么。”裴简说着弯下腰,摸了摸她的头,“再说,不是还有我吗?”

  一句话,让桑怀柔原本平稳的心跳顿时如烟花炸开,她心中暗骂裴简这个妖孽,到底是从哪里学的这些撩人手段。

  裴简抽身回去,坐在离桑怀柔一个身位的地方,单手撑着脑袋,侧目好整以暇看她。

  桑怀柔捂了捂发烫的脸颊,凶巴巴道:“看什么!”

  裴简勾了唇,弯着眼眉:“音音和桑祁末也结婚一段日子了吧。不如叫上两家人,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桑怀柔想象一下两个老爷子同台PK,暗中比祖宗的修罗气氛,人都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