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礼第一次见到陛下, 是在她六岁的时候。

  崇德殿里空旷却温暖,角落里慢吞吞地燃着炭火,她余光里看见小几上摆了一只博山炉, 一缕浅淡的烟雾从里面悠悠地向上升腾, 她耸动鼻尖,悄悄嗅了嗅, 没有特别的气味。

  蔡琰端然坐在一旁, 见她走神,便压低了声音提醒:“跪下!”

  秦礼心里一惊,这才回神, 连忙跪下。

  她身旁的那个孩子跪得很端正, 秦礼偷偷看了两眼,自以为隐秘地挪了一下膝盖, 这才觉得自己的礼仪得体、不算丢人了。

  这时,蔡琰才开了口,慢慢道:“陛下,这是今年挑选出来的两个孩子。”

  “朕知道了。”

  年轻女子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来。

  她的嗓音偏高,说话时尾音并不拖沓,听起来便显得相当年轻。秦礼第一次听到当今圣上的声音,腰背顿时一直,总觉得她和自己想象里不太一样。

  蔡琰教导她的时候, 偶尔提到过汉末燕初的那段历史, 说秦楚才能超群, 于千万敌军中提枪上阵从不畏惧,南能除蛾贼, 北可定羌乱, 是当之无愧的世间英雌。

  在秦礼心目中, 这样的人应当生得和吕将军一样人高马大,脸上身上或许有疤,说话时声音也许很低沉,能符合她在外的声名。

  可是蔡琰没有下令,秦礼也不敢抬头,只好抿凭借那一声平淡的应答,在心里乱糟糟地猜测着她的着装相貌。

  “姓伏,”蔡琰的语气似乎有点冷淡。她顿了顿,又解释说,“本来今年只挑了一个女孩,不其侯执意将那男孩送进来——似乎伏家旁系的孩子。”

  秦楚冷笑一声:“朕偏不想挑他呢。”

  借着便是一阵沉默。秦礼感觉右手边的男孩子开始发抖,她莫名其妙地瞥了眼对方,没看出什么来。

  紧接着,蔡琰又道:“陛下要从孩童中挑选继承人,世家自然想插手。其他家族我们都能挡下,只是不其侯……”

  秦礼听得一头雾水,她好像听出来陛下与蔡琰都不太喜欢那个男孩,却不知道“不其侯”究竟是谁。

  “朕之后会和他说。”秦楚打断了她,又向前走了两步,竟然就这样停在了秦礼面前。

  蔡琰可能意识到了什么,也闭上了嘴。

  秦楚:“站起来看看。”

  六岁的秦礼愣了一下,慢慢抬头,小心翼翼地觑了眼陛下,才发现她正带着一点笑,弯起眼看着自己——她看起来居然比蔡琰还年轻。

  秦礼对她叩了一礼,才慢慢站起身,口中唤:“见过陛下。”

  秦楚看着她的眼睛,微一点头:“不卑不亢,挺好。”

  与此同时,身旁那男孩好像终于无法忍受心中惊惧,也偷偷抬起头,看了眼秦楚。

  秦楚注意到他的视线,目光扫过去,眉头似乎皱了一下。只是她并未对那孩子说什么,只是看了眼秦礼,转头对蔡琰道:

  “那就留下她吧——另一个,送回原处去。”

  于是,秦礼便作为至今唯一一个“继承人候选”,被天子留在了南宫。

  建宁三年的深冬,她的身份从“被捡来的孤女”,变成了“可能的下任帝王”。

  被留下的日子与以往没什么不同,给她上课的仍然是蔡琰辛容郭嘉等人,偶尔去北宫庭院里转转圈,能看见一些朝臣匆匆离去,如果有一些性格好点的“开国功臣”,他们就会停下来,摸摸她的头,和她寒暄两句,和秦礼问一问陛下今日的情况。

  “陛下今天还好吗?”

  “见过孙将军,”秦礼对他作了一揖,回忆片刻,才道,“陛下最近好像很忙。她今天一直都在中德殿,我没有进去,也不敢妄加猜测。”

  “什么妄不妄的,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话,一股世家味!”孙策笑了起来,很不客气地伸出食指,敲了一下她额头,“你和……小时候真是两个样子。”

  秦礼“啊”的一声,抬手捂住脑门,有点不满地瞪着孙策。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竟就忘记了自己学的那点宫廷礼仪,一把抓住了孙策的衣袖,抬起脑袋,瞪圆了眼睛望向他:“孙将军说‘和她两个样子’,难道说的是陛下吗?”

  “欸,你这孩子。这时候反倒机变起来了。”孙策笑着怪了她一句,却并不太顾忌,想了想,又说,“陛下小时候很活泼,而且胆大妄为。”

  秦礼皱起小脸,实在想不出来陛下“活泼大胆”的模样。

  她摸摸鼻子,犹豫道:“可是我觉得陛更严肃一点。我见过她那天在崇德殿的样子……”

  她沉默片刻,还是没有说“伏家子”的事情。

  好在孙策并不在意,拍了拍她的肩,就这样领着秦礼慢慢向前走。

  直到走过殿门好远,他才回忆似的看向远方,缓声道:“她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后来内忧外患变多,需要震慑的人也多了,她就只会在熟悉的人,还有小孩面前表现得……活泼一点。”

  他有“回忆往事”的意向,秦礼当然也很愿意听。她眨了眨眼,忽然拐了个弯,换了个角度,猝不及防问道:“陛下既然喜欢小孩,为什么不成家?”

  孙策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便“噗”的一声笑起来,转头看了眼她,摇摇头,一边笑一边说:“我看错了,你这孩子大胆起来,倒也不比阿楚差。”

  秦礼听到他叫“阿楚”,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明白他说的是陛下。不过她年纪虽小,却已很有点自己的心思了,闻言只是不动声色地追问道:“孙将军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他毫不客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直截了当地回答,“知道也不告诉你。”

  孙将军长得很高,生得也英俊,秦礼私下听人形容他说“剑眉星目”,的确很贴切。秦礼还未入宫时,身份其实是被秦妙捡来的孤女,因此总能听到一些额外的消息。她那时曾经听到有关孙策的传言,说有个姓郑的小贵族议论他,说孙策二十有五还不娶妻,真是白瞎了这张脸蛋——不过说来也真是奇怪,留在雒阳的几个开国功臣里,真正成家立业的其实也就那么几个。就秦礼所知道的,有家室的似乎只有曹操吕布贾诩那些年龄稍大的男性。

  秦礼一点也不意外他的回答,从善如流地换了问题:“那孙将军为什么不结婚生子呢?”

  孙策本还从容悠闲的脸一僵,随即便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向前走。

  她直觉孙策心情有些低落,只是抓不住原因,便也闭上了嘴,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只是二人刚走过一道长长的石桥,她就听见前面传来一阵细碎的交谈声。

  秦礼脚步顿了一下,抬起头,看见两个文官打扮的人,可是孙策却像没有注意似的,仍然自顾自地向前走着。

  她很快忘记了之前无关紧要的小问题,转而思考起另一件她一知半解的事情。蔡琰曾经告诉她,现在朝廷的局势很微妙。据说当年雒阳城破,就是世家将敌军引进来的,而前朝天子刘辩的死也或多或少因为这些人,因此这些人到现在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与秦楚作对,但私下却会找各种理由挑剔其他臣子,给陛下找不自在。

  这两个人看起来就很像蔡琰口中的“世家”。

  可惜她虽然早慧,经验却也有限,把握不好开口的时机。她话音一落,那两个文官已经转过身,结束了交谈。

  “啊,孙将军。”

  年长的那人看见他,似乎愣了一下,拱手冲孙策作揖,另一个也忙低头行了礼。

  孙策点点头,简单回了一礼,却并不多言,领着秦礼准备离开。

  只是他虽想走,别人却并不配合。那年长者似乎对秦礼很感兴趣,看了眼他,忙问:“这是将军的……?”

  “不是我的,她是陛下领回来的。”孙策飞快道。

  紧接着,他就像是耐心耗尽了,直接牵起秦礼的手,对那人点点头,只说自己有要紧事,便拉着她离开了。

  秦礼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又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两人已被抛在了身后,才舒了口气,拉了拉孙策的手。

  孙策显然不太会带孩子,察觉到她手上的动作,也不知秦礼的意思,就放下她的手,继续向前,一直往崇德殿的方向去了。

  秦礼被他落在身后,连忙小小跑着跟上去,喊:“孙将军!”

  孙策这才回头:“嗯?怎么了?”

  “刚才的人,是世家吗?”

  “唉。阿礼真是敏锐。”答话的却不是孙策。

  秦礼愣了一愣,感觉这声音格外耳熟,忍不住回了头,恰好看见一个穿着青色鹤氅的男人,正绕开灌木丛,拎着羽扇走近了,口中道:“上次和你说世家,也不过是几天前呢。”

  “先生!”她连忙拱手作揖,郭嘉于是笑着摇摇鹅毛扇,大概是“不必多礼”的意思。

  他略过秦礼,先是笑眯眯地和孙策打了招呼:“伯符早。扬州叛乱平定的消息今晨刚传来,你这是要去找陛下了?”

  孙策点了点头,摸摸鼻梁,也笑起来:“果然瞒不过军师。扬州那里还有些袁党余部,我打算开春南下检视看看,防止再出错乱。”

  “那你还陪带着她?”郭嘉手一抬,轻飘飘的鹅毛扇毫不犹豫地搭上了秦礼的脑袋,惹得小女孩护住发髻,对他怒目而视。郭军师——现在是郭司农了——不甚在意地拍了拍扇子,瞥了眼扁起嘴的秦礼,“这孩子心思不少,逮着人爱就乱问,你家仓库里多少米面她都想问两句,难缠得很。啊,她没问什么不该问的吧?”

  秦礼:“……”

  孙策:“……”

  什么叫不该问的?

  孙策默了片刻,露出一个有点牙疼的表情,敷衍道:“没什么,阿楚挺会挑人的……哦,崇德殿快到了。军师既然来了,就帮忙照看下她吧,我先去寻陛下。”

  他说完,也顾不得秦礼是个什么心情,头也不回地往崇德殿的位置走去,只留给郭嘉“欲盖弥彰”四个大字。

  郭嘉“咦”了一声,眼睁睁地看着孙策疾步离去,摇摇扇子,又低下头,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学生。

  秦礼后退一步,抬起脸真诚道:“先生,我……”

  “问什么了?”

  “……我问陛下为什么不成家,孙将军为什么不成家。”

  秦礼老老实实地交代完,又悄悄觑了眼郭嘉。

  教导她功课的几个老师里,郭嘉是最散漫的那个。听秦妙说,郭司农很早就跟在陛下身边担任谋士了,就算不谈能力只看资历,他也足够当个三公了,只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最终也只当了九卿的大司农。除此之外,每次提起郭嘉时,秦妙的表情都有点古怪,她看不太懂。凭借秦礼自己那点经验与想象力,最多也只能猜测他与陛下政见不合……可是他又是自己的老师。陛下会让与自己不合的人来担任“可能的继任者”的老师吗?

  秦礼实在猜不到。她之前直接问过秦妙蔡琰,也旁敲侧击地向郭嘉探寻过,得到的都是些含糊不清的搪塞,后来知道问不出结果,渐渐也就不问了。

  郭嘉的脸色果然极轻地变了一变,随后有点自嘲地笑了一下,倒是没对她发脾气。

  “好学生,你可真会问。”他眉宇一展,露出一个有点无奈的苦笑,不动声色地扯开话题,反问道,“陛下要是有了子嗣,你今天还能站在这里吗?”

  秦礼压根没意识到郭嘉在转移话题,闻言摸了摸鼻尖,老实道:“我觉得现在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郭嘉弯下腰,利索地弹了秦礼一个脑瓜崩:“你说的‘以前’,到底是入宫以前,还是被秦妙捡回来以前?”

  秦礼眼疾手快地捂住额头,还是没有防住老师的偷袭:“……”

  “陛下要是有可以培养的子嗣,秦妙未必会收养你。”郭嘉见她若有所思,直截道,“有关天子的问题,我们作为臣子是回答不了的——不过阿礼,你既然因此而得了好处,为什么还要追究它呢?”

  秦礼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思忖片刻,还未再问,便感觉到郭嘉俯身,轻轻牵起了她的手。

  “做了。还有一题我不明白,准备去找昭姬的。”

  郭嘉一边走,一边笑起来:“怎么不问我?”

  岁末隆冬,他的手凉得像宫殿外的雕梁,温度低得吓人,秦礼一个激灵,反手握住了老师的手。

  她没有答话,只是小声地说:“先生,您手好冷。”

  “因为先生不太开心。”

  秦礼抬头看向他:“是因为我的问题吗?”

  “是。”郭嘉坦然道,“阿礼以后不要再问关于陛下成家的事情了。”

  “为什么?”

  郭嘉没有回答,牵着她慢慢往回走。又过了许久,宫殿上空轻飘飘地落下一点点雪花时,他才望着前方,平静道:

  “因为我和孙将军,都曾有过一段念想。”

  冬季的清风恰好从北方卷来,吹过半空细碎的银絮。一片雪花恰好落在秦礼掌心,转瞬化成一点微凉的水。

  她一抬头,看见郭嘉常挽发髻的旧木簪,也已落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