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礼三岁之前都是孤女, 住在雒阳外城的孤儿院里,直到被天子内官秦妙领回家。

  她无父无母,人生短暂的六年里从没接触过“亲情”两个字,最亲近的人出来孤儿院领事, 就是这个带她离开的内官秦妙。

  “有名字啊……也好。那就随国姓, 叫秦礼吧。”

  她轻轻摸着秦礼的头, 又说:“再过几年, 我就带你去德阳殿, 见一次陛下。”

  秦礼看着她, 眨了眨眼。

  “德阳殿”三个字, 对于未长成的孩童来说,实在是意义非凡。它意味着“改变”,意味着“机遇”, 即使是外城区最贫寒的乞儿都听说过它的名字。

  据说天子脚下不论出身,只要是有资质的孩子, 都会被引荐到南宫崇德殿, 如果陛下看得过眼, 就有机会入宫, 过继到帝王膝下,成为皇储候补,如果是这样,那就是“麻雀登枝变凤凰”, 做梦都要笑醒的了。

  陛下去岁做出这个决定时, 朝中争议奇多,几乎闹出一场腥风血雨。世家官员一致认为天子大可自己生育, 如果皇储之位谁都能坐, 那便太过儿戏, 实非明君所为。

  听秦妙说,御史台的老头那阵子薅秃了脑袋,连巾帻都遮不住稀疏的头发。

  奇怪的是,朝中另一小部分——那些由陛下和蔡琰辛容等人共同提拔上来的女子官员,却并未提出什么异议。

  这些人的官职未必很高,手中握的却都是实权,因而哪怕人数不多,也很惹人忌惮了。世家不敢明目张胆地对抗她们,就只能从“正统性”上面下手,整天指桑骂槐,吵来吵去闹了十来天,终于因为太常陈行石祭祀后的一句“神祇曰可”而熄了火,咬牙切齿地接受了这道荒谬的提案。

  “阿礼觉得很奇怪吗?”

  秦楚坐在相府书房里,给自己斟了一碗茶。

  她在某些方面格外简朴,饮茶时不喝茶汤,只习惯用茶叶泡开的清茶。秦礼看着她悠悠啜了一口,又放下漆碗。朦胧的热气升腾起来,又消散在火盆带来的暖意里。

  “是的,我不太理解。”秦礼端正地坐在相府书房的木榻上,脊背挺得很直,说话的语气也端出一股文气。她坦然道,“即便我是最终受益者,也觉得陛下自己生子更为合适。”

  秦楚似乎愣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梭巡片刻,又摇摇头,露出一点无趣的表情。

  “你看起来真是……越来越老成了,阿礼。”她兴致缺缺地喝了口茶,把视线挪到窗外。秦礼不明白她在无趣什么,便也跟着看过去。

  相府庭院里栽了大片碧色修竹,据说是丞相某年春季亲手栽下的。今年深冬落了大雪,素白的瑞雪层层叠叠地覆在绿竹之上,偶尔从竹叶滑落,融入地面的雪被上,看得人也心平气和起来。

  当今丞相姓荀名彧,也是世家大族出身,习惯与人为善,在朝中从不树敌。据说陛下惯来爱用“打一棒再给甜枣”的手段对付世家,而“给颗甜枣”这部分措施,往往是丞相帮忙完成的。

  秦礼自己却不常见到他,只是远远地在崇德殿见过几回,依稀记得他仪态端方,性格温和……哦,还有容貌俊美,衣袖含香,怎么看都是朵不入世俗的高岭之花。

  神走了一半,秦礼落在窗外的目光晃了下,刚好看到有人撑着一柄月牙色的绢伞向庭院走来,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荀彧。

  秦楚不知看见没有,神色不变,只是抬手撩了一把鬓边碎发,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雕花铜盆里的炭火跳了一下,年轻的天子大概还觉得冷,一伸手,干脆将茶碗拢在手心,借着里头的热茶暖手。她垂下眼,又去看茶水表面漂浮的叶片:“阿礼,你应该为自己考虑一点。妇女生子之痛乃世间之最,即便是贵族家庭里的妇人,难产而死者也不计其数。你猜女官们为什么支持朕?”

  “因为她们……知道产子的风险?”

  “嗯,也可以这么说。”秦楚含糊应道,“不过朕并不畏惧疼痛和死亡,只是单纯不愿遂某些人的意罢了。从群体利益来看,女官担心朕因此而死,而下任帝王未必容得下这么多女子官员;从个体利益考虑,她们或许抱着‘吾子可上’的想法,也期待着某种可能。”

  “陛下不愿意遂谁的意?”

  “遂‘家天下’的意。

  宪英给你讲过史了吗?夏启即位之前,天下一直都是‘公天下’的制度——就是禅让。

  你看,前朝让帝禅位于朕,于祭坛上告罪,也说自己德行有失、愧对先祖,故令有能者居之。在很久之前,‘能而为之’才是天下君主登位的依据,根据血脉……尤其是‘只有男性嫡长子’的血脉选择天子,这是如今实行的制度。朕既然是受禅登基的,又不是‘男性嫡长子’,想要复辟禅让制不是很正常吗?”

  秦礼起初还认真听她讲课,后来实在听不下去,只能板着脸,故作深沉地点头应和。陛下真大概的不会带小孩,开头就是“夏启即为以前”,其中还掺杂着千年后的历史术语,说得她云里雾里,只能连连点头,一面将她说的话逐字记下,准备明天再去问辛宪英。

  秦楚对此毫无知觉,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考,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不过,五帝时代还是太久远了。改革是条漫长的道路,托古改制能做到的更加有限,或许之后……”

  她没有再念下去,因为有人敲了门。

  “进来。”

  秦楚头也不抬地唤道。

  书房的绢门被轻轻拉开,穿着靛色曲裾的荀彧停在廊下,对着抬头看他的秦礼点了点头。他先是抖了抖素伞上的雪水,又将伞收拢好,倚在了长廊的梁柱边,这才带着一身薄薄的寒气进了屋。

  秦礼连忙拱手行礼:“丞相。”

  荀彧点头应了一声,又把目光投向秦楚,原本平静无波的眼中顿时漾起一点的笑意,配合着他那双微垂的桃花眼,看起来真是欲说还休——秦礼敏锐地察觉到一些古怪,具体却又说不上来。

  只听荀彧轻声问:“陛下怎么来了?”

  “当然是来见丞相啊。”秦楚这才抬头,也笑眯眯地迎上荀彧的视线。假如说她在秦礼面前还有些“为君为主”的包袱,那么荀彧一来,她就算彻底放松下来了。

  她看着荀彧换下沾雪的外袍,右手屈起食指,拿关节轻轻叩了两下桌面,慢慢道:

  “临近元日,奉孝那边公务繁忙,我就请陈长文替了他来教阿礼,没想到这孩子学谁像谁,赶紧来请丞相大人帮忙了。”

  秦礼平白得了个“学谁想谁”的评价,一时没听出是褒是贬,满目茫然地抬头看着荀彧。

  荀彧点点头,半是纵容半是无奈地应了声“是”,便拉开木榻,从容地坐在了秦楚右边。

  他伸手理了理衣摆,温和地看着秦礼:“阿礼最近学的是朝中时政吗?”

  秦礼知道他是答应了陛下的请求,准备给她开小灶了,连忙将塌了一半的肩背直起来。她并不遮掩自己的想法,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算‘时’政……只是讨论了陛下不生子、从宗室之外挑选继承人的事情。”

  她自己就是“从宗室外挑选”的结果,对此倒是一点也不避讳,又道:“阿礼以为陛下此举不妥,但听完陛下解释之后,又觉得意义深刻……明日我会再去询问宪英和昭姬老师。”

  “兼听则明,阿礼的想法很好。”荀彧简单肯定了她的意图,又微微侧头,与秦楚交换了一个眼神,再度道,“既然陛下方才对此有了解释,你又想明日再询问她人,难道还有什么不理解的吗?”

  到这里为止,她与荀彧的表现都堪称完美,就算有史官站在这里,想把这段对话记入国史,恐怕也不需要过多的润色。

  可惜秦礼到底是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对“审时度势”这等世家天赋理解有限,还没意识到就算是“提问环节”也未必能畅所欲言,沉默片刻,挤出来一个:

  “有。”

  荀彧很配合地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秦礼抬头看了眼荀彧,见他神色仍然平静而温和,便低下头,飞快地问:“陛下为什么不立皇后?”

  孩童的好奇心的确是没有止尽的,哪怕非常秦礼非常清楚立后与否根本不会影响她什么,她还是很不客气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秦楚:“……”

  荀彧:“……”

  秦礼真是不愧对她“唯一继承人”的身份,提出来的问题实在刁钻,堪比两千年后普通□□家长面临的“我从哪儿来”的世纪难题。

  秦楚战术性地端起茶碗,默默喝了一口,心想,问得真好。

  ……问得真是太好了,总不能回答说陛下“放浪不羁爱自由”,心碎成很多片,每一部分都爱上了不同的皇后吧?这年头皇帝有个三宫六院再正常不过,皇后的思想再先进也抵不过时代趋势,只能对着熙来攘往的掖庭干瞪眼。更何况,“皇后”之位的政治色彩太过浓重,什么帝后之爱与不爱,那也是朝局平定后,之后的帝王该想的事情了。

  她很惭愧地自省了半秒钟,又在脑中把宗正呈上来的“适婚人选名录”飞快过了一遍,顿时被那些歪瓜裂枣的世家子烦得头疼,于是毫不犹豫地把“立后”这念头塞回了垃圾箱里。

  不过她心里想得虽然不怎么正经,表面功夫却还是很有一套。只见这位后来“名垂千古”的燕景帝轻咳一声,细眉微微扬起,露出一点强挤出的责备来:

  “阿礼既然对此好奇,为何不亲自问朕?”

  “朕只教你一遍。”

  秦礼果然还年轻,半点没察觉到陛下语气里那点中气不足,微微瞪大了眼,随即腰杆一直,自觉占了大便宜,又正襟危坐起来。

  “昭姬在课上应也与你讲过,当年那些开国功臣里,寒门占七成。余下那三成里,真正的大世家也有限,更多的是曹家那样后起的中小家族。”

  “我明白。”

  “嗯,那你应该也记得,为君之道,最重要的是‘制衡’。”

  “阿礼明白。”

  “所以,朕虽有意提拔寒族,也不能一味打压世家。前几年战火纷乱,真正不能留的的世家都被剪除得差不多了,余下那些眼皮子浅、成不了气候,让他们三分倒也无妨。”

  秦礼悟性颇高,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抬起脸盯着秦楚:“所以,陛下要立世家子为后?”

  秦楚笑了一声:“倒也并无不可。但是阿礼,你要知道,雒阳以前的世家,大都长居于此,彼此间非常熟悉,又有姻亲关系,早就形成了利益共同体。可是如今这些呢,因为前朝党锢,从各处迁来的都有,他们虽一致被称作‘世家’,其实心未必是齐的。”

  她第一句“并无不可”刚落下,周遭空气陡然一静。秦礼莫名感觉呼吸不顺,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只好偷偷瞥了眼窗户,担心是窗外寒风漏了进来。不过秦楚思路语速都不慢,“但是”二字一出,室内便又回归了方才的温暖平静,仿佛她刚才那点不适都是错觉。

  秦楚一无所觉,仍道:“于理,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让他们彼此猜忌。皇后之位一日未定,便总有人觉得自己能够上位,这些人太多了,后位却只有一个,难道他们心里真的像表面上那样慷慨吗?一旦朕表现出偏好某家的倾向,其余世家必然警惕——这未必是长久之计,可也足够雒阳世家三五年的内部制衡了。阿礼,懂了没有?”

  秦礼连连点头:“我明白了,陛下。您是想拿后位做饵,钓着世家,坐山观虎斗。”

  这孩子也真是实诚,分明不知道荀彧和秦楚的关系,这时还有胆子在“大世家”荀彧面前直说“钓着世家,坐山观虎斗”,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秦楚见她满脸的“恍然大悟”,心里吊着的那口气总算慢吞吞落了下来,然而还没等她完全放下心来,秦礼又求知若渴地抬起头,真诚地发问:“那陛下,‘于情’呢?”

  她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她是在针对“于理”二字,顿时觉得自己这顺口添上的语气助词无比烫嘴。有了“于理”,当然要有“于情”,秦礼的逻辑倒是无可挑剔。

  然而“于情”的事情,又是能轻易说出口的吗?

  秦楚叹了口气。

  所幸在之前给秦礼讲课的时间也足够长了,在她给出具体答案之前,南宫内官到达丞相府的消息已经传了进来。

  秦礼如今算是半个皇嗣,因此外出的时间也有严格限制,算来她出宫也将近两个时辰了,现在回去也差不多。

  “阿礼先和内官回去吧。”秦楚看了眼窗外。冬季日落得早,此时不过晡时,橙红的霞光便晕染了大半的天,映得庭院里的白雪都泛着暖色。她犹豫片刻,还是轻轻拍了拍秦礼的头,对她笑了一下,“我与丞相再谈些事情,晚点回宫。”

  秦礼听到她改了自称,眼睛眨了眨,露出一个罕见的笑容,细声回道:“好,我等陛下。”

  她对秦楚荀彧各自一揖,从衣杆上取下斗篷,熟练地系上系带,转身拉门,准备离开。

  “阿礼。”荀彧忽然叫住她。秦礼转过头,却见他抬起眼,嘴角浮出一抹温和沉静的浅笑,“庭外下雪,走时带上廊边的伞吧。”

  秦礼点点头:“谢过丞相。”

  她轻轻带上书房绢门,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眼廊下的素伞,又望了眼撑伞等候在庭中的内官,还是弯下腰,拾起那把月牙色的油纸伞,撑开走进了小雪天。

  “于情啊……大概是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吧。”

  秦楚透过窗,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悠然端起茶碗,缓缓啜了一口。

  荀彧眨了眨眼,眼角眉梢显出点不易察觉的笑意,右手微微一动,轻轻勾住了她的手指。

  书房内,火盆仍然安静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