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带来的援军人数其实不多, 最多不过五百,袁绍身后八百将士,未必斗不过他。然而重点不在士兵,而在于……

  他把那些被扣入牢狱的世家, 都带过来了。

  袁绍一眼便看见曹操身旁那人,此人腰脊尚算端正, 然而眉眼低顺着,看不清情绪, 此时正被士兵押着双手,低头不语。而在他之后,亦有十几人被士兵控制着, 均是文官打扮, 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

  “……杨彪。”

  他心如擂鼓,几乎第一眼就认出了最前面的文官, 呼吸不由一滞。

  所幸袁绍不是他那废物嫡弟, 关键时刻还拿得住轻重, 此时情况陡转,也不过短暂地愣了一刻, 又飞快地定下心绪, 将种种惊疑惶惑都压入心底,面上仍是一派镇定。他眼睛一闭, 当即抽出腰间佩剑, 指向秦楚, 厉声喝道:

  “杀伏氏、迎少帝!!”

  “上——”

  身后士兵闻言而动, 拔剑出鞘,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对着秦楚刘辩一拥而上。

  就这一句话的工夫,原本空旷的北宫再度沸腾起来。

  然而袁军阵型还未展开,杨彪却若有所感,忽地抬起头,与袁绍对上了双眼。

  在袁绍做出反应之前,这位面白微须、看似平和的中年士族,却又垂下了双眼,极轻也极缓地,摇了摇头。

  那动作真是微不可察,倘若不是袁绍本就注意着他,恐怕也不会注意到这点动静。

  袁绍心中陡然升起不详的预感,左手不自觉地握紧了缰绳,刚想开口,却看见不远处有一银甲将士向他飞奔而来。

  下一秒,他便看见曹操一扶剑柄,微微侧过头,对他露出了古怪的微笑。

  “主、主公!”

  身后那士兵不管不顾地冲上前来,一口气未顺下去,便飞快道:“豫州那些金城军已经赶到城外、正要破门而入了!将军抵挡不住,派属下来报,主公可先撤回司州与韩馥刘岱汇合——”

  袁绍脑中“嗡”的一声,这才反应过来曹操那笑容的含义,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秦楚的援军到了。

  他咬咬牙,缰绳一拍,不退反进,竟就这样抛下了亲兵,冲进了人堆里。

  袁本初瞠目欲裂地看着陈行石手中走不稳路的刘辩,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道:

  “抓天子——!”

  危难关头,图穷匕见。

  此时此刻,他连“勤王救驾”最后那张遮羞布都不要了,先前的“迎”变成了“抓”,世家的皮囊几乎罩不住他的野心,那张尚算清俊的文士面庞一瞬间狰狞至极。

  秦楚一剑劈开冲过来的袁军将士,狠狠咬住下唇,一手拽住刘辩的胳膊,将年少羸弱的刘辩揽入怀中,脚下发力,又狠狠将陈行石踹出了战局。

  陈行石一个踉跄,被她踢出好远,曹操立刻跟上,挥剑斩下,一把拨开冲他袭来的袁军将士,把陈行石跌跌撞撞地拽了过来,二话不说,将他塞进了身边亲兵手中:“护好他!”

  与此同时,以秦楚为中心的包围圈中,忽爆发出一声极刺耳的尖叫声。

  那声音听不出年龄性别,几乎是满含恐惧的,陈行石的心顿时漏了一拍,几乎要忘记呼吸。

  很快地,他像意识到了什么,不管不顾地挣开了亲兵,拼了命地向熙攘人群里冲过去。他额头后背上的冷热汗交织在一起,牙齿却不受控制地打着颤,平素气力不足的四肢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竟狠狠地拨开了穿着盔甲的敌军将士,硬生生凭着一介肉/体凡胎挤进了人群中心。

  就一眼,他浑身的热血都冷了下来。

  ——天子胸口有了两道伤。

  倘若此前他替秦楚挡的那刀位置略偏,流血虽多,还算有救的话,那么这一刀……恰好便落在左胸口正中,是足够致命的地方。

  陈行石替他包扎的伤口似乎被牵动了,新鲜的血液很快盖住了干涸的旧血,源源不断地渗透出来,很快便将天子季夏时的藤黄外袍染成了猩红色,衬着刘辩那张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显得触目惊心。

  秦楚左手扶着他,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七分恐慌,内心却无动于衷。

  刘辩染血的胸口一阵阵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像竭尽全力,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竟已显露出大去之势了。

  “你要救他吗?”

  系统忽然从她的意识海中飘了出来,慢慢地落在她肩上,悄声问。

  它休眠的时间太久,一启动便遇到了这样的大事,实在没做好心理准备,发问时的声音又轻又细,简直像是害怕惊动了什么。

  秦楚眼角微微弯了下,嘴角却仍抿成了一道。她似乎是笑了一声,低声回道:

  “不需要。”

  不知是感觉到了什么,刘辩冰冷的手指轻轻动了动。他的体温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下降,瞳孔已开始微微扩散。

  周遭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秦楚听到士兵后退的声音,两方人马混杂在一起,竟也如此一致地为谁自动让开了一条道路。

  可她没有管。

  秦楚眼睫微垂,露出一个并不真诚的“痛惜之色”出来,安慰似的虚握住刘辩苍白寒凉的手。

  然后,借着衣袖遮挡,点横撇点,慢慢写下一个字。

  只有天子感觉到了。

  此时,无论是伏寿曹操,还是杨彪等十多个世家字,甚至是始作俑者袁绍,都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不敢开口。

  陈行石反应最快,当即伏身跪地,其后便是蔡邕卢植、曹操。秦楚扶着少帝不动声色,只是目光向下一扫,那五百人的金城军便“哗啦”一声伏拜在地,乃至到最后,连袁绍的银甲兵都跪了一地。

  刘辩摇摇欲坠地撑住身子,眼皮一垂,便沙哑着嗓音开了口:

  “封——”

  一口血痰卡在他喉中,刘辩几乎没办法顺畅的说出什么来。只是跪倒在他跟前的都是精明政客,只一个字,他们就猜了个大概。

  杨彪还未说话,便听见身后一个世家低声喊道:“陛下!”

  然而此人还未来得及再说第二句话,曹操的目光便扫了过去,腰间佩剑已然出鞘,剑光在骄阳之下闪了两下,那士族顿时噤了声。

  刘辩根本注意不到身前,有气无力地喘了一喘,竟连咳嗽都用不上力气了。他只得按下痛苦,继续道:

  “封,勤王救驾者,大将军伏楚,为燕王……”

  “朕,时日……皇后伏寿,可与燕王一同,从宗室子嗣中,择新帝任之……陈留王,谋逆不轨,此后不得入京……”

  “……”

  “陛下?”

  陈行石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刘辩沉默了片刻,涣散的目光再一次聚焦起来,他这时已经很难说出连贯的话语了。最后,他极轻地对着陈行石点了一下头。

  “朕……可能,”他虚弱地喘了一声,“朕可能,生不……逢时。”

  话说到这里,所有人都该意识到了。

  “大将军救朕于水火,皇后,与朕同患难。”刘辩微微阖眼,不知怎地,气息竟然顺畅了一点。他缓了缓,才发现自己已经听不到周遭的声音与气味了,眼中却滚不出一滴泪水。

  “新帝交由皇后……与大将军教养。”

  ——这便是刘辩最后的话了。

  与此同时,东明门前,孙策一声高喝,玄甲军破门而入,潮水般涌入都城雒阳。

  就在城门大敞、援军进城的那个瞬间,雒阳空中的夏阳恰好不好地升至德阳殿正上方,日光明亮得灼人,似乎要将少帝冰冷的双手烘至回温。

  一声悠长的鸟鸣掠过雒阳都城的上空。

  公元190年六月,袁绍叛乱,于雒阳北宫刺杀少帝。汉少帝刘辩深信大将军伏楚,垂死之际,以皇后伏寿、校尉曹操、以及雒阳二十一位世家作为见证,封大将军伏楚为燕王,与皇后共择新帝。

  即使是两千年后,汉少帝的这份口谕仍然谜团重重。这是一份极其荒谬的诏书,却因为见证者身份贵重,燕王兵权在手,直到其后数十年,始终无人质疑。

  哪怕那位更名“秦楚”、终身不婚的燕王,在五年后受禅登基,推翻了汉朝,成为千年历史中的第一位开国女帝,她手下的王朝依然四海波静、千里同风,太平如无事发生。

  当然,新任的燕王秦楚,此时还未预测到后事的发生。

  她被飞驰而来、准备救援的荀治中抱了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