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楚捡起长剑, 立刻抬起头,在含德殿门前看到几十个银甲将士,其中一人正颤抖着手, 强弓的长弦还在微微震颤。

  而在那几十人的包围之中,正站着满身狼狈的伏寿与刘辩。

  秦楚眼皮掀了一掀, 才见肩上斜斜地插着一支箭, 让她难得有了点感觉——她素来是体会不到疼痛的,这箭竟能给她一点痛觉上的影响,想必是插得很深了。

  她心不在焉地想着, 左手一伸,毫不犹豫地将那支深入血肉的铁箭拔了出来,又向后一扔。

  那铁剑被她甩落在地, 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铁鸣。

  伏寿带着哭腔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阿姊!”

  这呼唤像启动了什么开关, 秦楚眉宇一动,还未出手, 一个的袁军便立刻抓住伏寿的肩,将她一把拉了过来,右手的长剑威胁性地别在这女孩颈边, 眼含凶色地看着秦楚,低声道:

  “伏异人!”

  说话间,周遭士兵也都抽出武器, 满目警惕地看着她。

  秦楚神色没变,恰好看见那握着强弓的将士伸手向后一摸, 竟然又取出两支箭,准备再伤她一回, 不由冷笑一声, 竟就这样不闪不避地冲上了前。

  她不怕死不怕疼, 心里半点怯意都没,反而是袁绍那几十个“精兵”先紧张了起来,后头那几个看起来年轻些的,竟就在这时候抻起了脖子,张望着看她身后是否有人。

  秦楚哪管身后有没有人,见他们注意力分散,手中细剑一挽,干脆利落地抹了伏寿身后那人的脖子,左手将伏寿向身后一拉,愣是将她那年幼的妹妹推出了重围,留着刘辩在敌将刀口下发抖。

  刘辩:“……”

  好在秦楚还没那么丧心病狂,推出亲妹后还记得他这个倒霉皇帝,抬腿一扫,绊得两个士兵后退两步,她匆忙扯住刘辩的衣袖,将他拉到身边。

  然而敌军毕竟人多,第一回 被她钻了空子,第二回便反应过来,二三十个人蜂拥而上,刀枪剑戟一个劲儿的往她身上招呼。

  秦楚连退几步,自知一对三十讨不到好,只得一边护着刘辩,一边往来时方向撤。

  刘辩被她拽得一步一个趔趄,根本走不好路,心中憋闷,刚想示意她慢些,一抬头,却看见她右肩汩汩地流着血,混着臂膀上干涸的血渍,看起来简直像从炼狱里跑出来的……九天玄女。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心里积压的那些怨恨羞恼都被秦楚的背影所覆盖掉,奇异地烟消云散了。

  大概人非得在危难关头才会想起对方的种种好处来,刘辩抬眼觑着堪称狼狈的大将军,不知怎地,就想起董卓废帝那一天,秦异人威风凛凛地站在德阳殿门前,极冷静地说出了那一句:

  “倘若天子没有死呢?”

  可惜战场瞬息万变,留给陛下回忆过往而反省自身的时间实在有限,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秦楚腰侧便又挨了一刀,猩红的血液当场从衣衫里渗了出来。然而她的手仍然牢牢地抓在他肩上。

  这样一具单薄的血肉之躯,浑身上下的伤口早已数不过来了,护着他的手却仍然温暖而坚定。

  刘辩整个人都僵硬了。他的身体还没反应过来,脑中念头却百转千回。

  他最终心想:“大将军或许是真的为我好。”

  他心里这般想,身体便跟着动起来。眼见着另外一刀又要在秦楚腰腹落下,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然狠狠挣开了她的手,以一种“慷慨赴死”的气度奋力向前迈了一步,恰好不好地拿他那九五之尊的胸口挡了这刀!

  秦楚:“……”

  什么玩意??

  她握着剑的手狠狠抖了一抖,见鬼似的看着刘辩,头也不抬地伸剑挡过敌军一刀,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小皇帝眼睛眨了眨……胸口便开始流血。

  她一把将腿脚发软的刘辩拉到身后,刚想把系统调出来救人,便听见远方一阵急促道破音的呼唤声:

  “大将军!”

  秦楚循声望去,便看见一百多人的黑铁鳞甲军前,一匹杂毛马正驮着个瘦巴巴的文官狂奔过来。

  也不知这杂毛土马哪里来的气力,竟然一路绝尘,远远将那群金城军抛在了后头。马背上那人吃了一嘴沙尘,别开头“呸”的吐了两口,不做不休,竟又喊了一句:

  “大将军!!”

  正是陈行石。

  “在这儿!”

  她扬起嗓音应了一句,又觉得这回应有点蠢,干脆闭上了嘴,抬手抽剑,又杀了一人。

  陈行石这才手忙脚乱地跳下马,看着身后金城军蜂拥上来,将袁绍那三十精兵围了个彻底,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连忙踩着小碎步跑到秦楚与刘辩身边。

  “卢尚书和蔡中郎马上就到,”他飞快地念道,“城外袁军太多了,郭祭酒迫不得已才请我来的,您……”陈行石一抬眼,看见她一身的新鲜或陈旧的血污,又看了眼捂着胸口奄奄一息的刘辩,脸色变了变,一时不知道该扶谁。

  好在躲在一旁的伏寿已跑了出来,一把搀住了她姐姐,虽然一声没吭,泪水却在眼底打转。

  秦楚叹了口气。

  她最终还是没有管一旁的伏寿,只是正了脸色,对陈行石客客气气地拱了手:“多谢陈太常相助。”

  陈行石忙道不敢。

  身后袁军还在拼死,兵器的碰撞声夹杂着士兵的嘶吼,一阵一阵地传到她耳边。秦楚眉头一皱,低声道:“太常知道袁绍在哪儿吗?”

  陈行石脸色一变,一时没吭声。

  秦楚一见他这表现,就知道情况不妙,右手攥紧了剑柄,还未来得及想处什么应对之策,便听到远处马匹的嘶鸣声。

  她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抬头,目光直直地望过去,果然在槐树下看到了骑着黑马的袁本初。

  ……万幸,在他身旁,还有脸色阴沉的卢植和蔡邕。

  这两位与她密谋救下少帝的忠臣,也是如今少有不曾倒戈袁绍的世家了。

  注意到她的视线,蔡邕极轻地冲她点了下头。

  秦楚心中微定,知道他们留了后手,便轻轻挣开伏寿的手,面不改色地走上前,冷冷地看了眼袁绍。

  其实这位自持身份的世家子弟,此时也并不太好看。他那件色彩鲜亮的外袍破了好几道口,发冠也有些乱,脸颊与手臂上还有几道细碎的伤口,右手虎口有一片早已干涸的血液,想来是下场指挥时被她的金城军所伤。

  不过再怎么说,还是比她自己体面一些。

  秦楚微不可察地转了下手腕,感觉活动有些迟滞,轻薄的衣衫早已被流过的血液粘在了皮肉上,混着夏季闷热潮湿的空气,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袁绍似乎毫无察觉。他的人马足够多,在城中占尽优势,因而显得有恃无恐,此时便坐在他的黑色战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好一会儿,他才开了口:“伏将军此时投降,也还来得及。”

  他口中虽这么说,手却一拉缰绳,引着战马向道旁靠了靠,让出一人可行的空地。

  紧接着,袁军大将文丑慢慢从兵阵中走了出来,看着秦楚,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秦楚这辈子没体会过被威胁的感受——尤其是被人拿武力来威胁。她眼皮一跳,余光里看见陈行石扶着半死不活的刘辩半跪在地,又撕了衣袍一块破布,正慌手慌脚地给他包扎,又看见伏寿依嘱挨近了一旁的蔡邕卢植,是在想方设法地保全自身,想了想,心里倒也没什么放不下的。她因而也相当客气地答道:“袁将军此时向我投降,却已经来不及了。”

  袁绍被她这颇为扎手的“礼尚往来”给噎了一下,整个人顿时炸了毛,方才那么点“世家贵族”的气派顿时跟肉包子打狗似的看不见影了。他吹胡子瞪眼地看了眼秦楚,转头望向身后身后,一扬手,直接下令道:

  “上!

  ——带回天子者,赏金三千两!”

  秦楚神色没变,反倒是陈行石一听他后半句话,捏着破布当绷带的手顿时一抖,整个人差点跳了起来,右手一个不注意,直接压在了刘辩胸口上,差点把半死不活的少帝直接送走。

  刘辩气息奄奄地咳了两声。

  陈行石快吓哭了,那张本就生得苦不堪言的长脸更加色彩缤纷起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定格在“如丧考批”的表情上。他一扭头,看见秦楚左手叉腰,只留给他和刘辩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后脑勺,顿时觉得这大将军靠不住,只能抬起脸和蔡邕卢植挤眉弄眼,盼着这两尊大儒能给他和皇帝谋出条生路来。

  所幸蔡邕比秦楚靠谱不少,接收到陈行石的眼神,连忙拍着马上前两部,喊:

  “将军且慢!”

  袁绍到底是靠着城中世家起身的人,看到蔡邕出面,也不得不给个面子,轻咳一声,打了个手势,止住身后预备上前的将士,口中客客气气地问:“蔡中郎有何指教?”

  蔡邕眼角抽了一抽,目光不自觉地扫了眼卢植,见他转身向后,心中稳了稳,口中道:“天子体弱伏后年幼,将军于此派兵动手,实为……”

  袁绍不耐地打断他:“蔡伯喈,你若不是想入我麾下,就别——”

  就在这时,背后忽传来一阵极齐整的踩踏之声,声音不算细微,恰好压下周遭杂音,稳稳地传到了袁绍耳中。

  “别怎么?”

  袁绍耳根一动,面无表情地转过头。

  那人见他回头,“呵呵”一声,又像是觉得这态度太冷漠,竟还冲着袁绍点了点头:

  “本初啊,真是好久不见。”

  正是曹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