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遂不遂人愿是件玄学。依照人类已有的经验, 越是不愿它发生的事情,通常越容易在猝不及防时发生。

  就在秦军战马的铁蹄踩过长葛郊野的一根树枝时, 从谯郡出发的两万兵马亦在通往长葛的道路上。

  “刘凡不中用, ”兵曹丁斐捏着缰绳,转头看了眼身后的两万大军,低低地叹了一声, 不知想起了什么,表情相当难看,“这‘献城’之名是拉给袁公路看的, 于局势根本毫无必要。他但凡能按兵不动, 蛰伏伺机偷袭阳翟,我军便可占据主动……不,只要他安安分分不惹事, 至少我们也不会如现在这般被动。”

  孔伷骑马走在他身边,闻言神色不变,只是伸手摸了摸战马的鬃毛:“不过是提早几天开战而已,未必算被动。”

  “……”丁斐看了眼他, 没说话。

  世人私下议论孔伷“清谈高论, 嘘枯吹生”并不是假话,因为他的确是个眼高手低的文士,军事素养实在不比刘凡高到哪里去。

  因此孔伷投靠袁术, 时机也把握的不太好, 恰好卡在了秦楚出兵前后。

  这种时候, 秦楚会放过他的动向吗?

  丁斐不太乐观地猜测, 恐怕在刘凡献城的消息出来时, 秦楚就已经猜到了他们会动兵。

  然而事已至此, 主将是断然不能将心底那些犹豫表露出来的。主将的一分犹疑转眼便会成为属下的十分惶恐, 他不得不闭上眼,强逼着自己忽视孔伷身上透露出来的傲慢。

  孔伷却像是察觉到了他的低落,竟还好心安慰道:“文侯有率军大才,伏异人毕竟年少,经验有限,何况我军背后还有袁公路,想来徐/州的援军也快到了,你不必太过紧张。”

  丁斐苦笑一声,随口应道:“使君说得是。”

  只是他嘴上虽这么说,心中的不安却更深了几重。

  秦楚的本事究竟如何先撇开不谈,可袁术的行军速度他却是清楚的。徐扬二州拼拼凑凑挤出来的“十万大军”,如今一路北上欲取雒阳……可这才刚出徐/州不久,秦楚的人已经在豫北等着了——这样的情况下,袁公路派来的援军,真的是为“援”而援吗?

  那一点微末的不安始终萦绕在他心头。丁斐环顾四周,最终还是一拍马,抛开孔伷,独自上了前,又冲着身后的随行将士招了招手,低声喊道:“仲康,你来。”

  豫州军齐整的步伐里传来一点杂音。棕马踩过荒芜的土地,留下铁蹄的印痕,马背上的人驱着它走出人群:“兵曹何事?”

  ……

  “你说多少?”

  “三、三万……”

  秦楚手一抖,几案上那碗冷茶差点被她摔到地上,好在她扶得及时,那陶碗蹭着她手晃了两圈,水洒出去三滴,险之又险地在桌案边缘停了下来,与桌面撞击时,发出“哐”的一声。

  “三万?”她重复了一遍,居然连“愣住”这个环节都省了,脸上的表情在惊愕、恼火、郁结等众多情绪中来回跳跃,最终变成一种令人惊慌的麻木。

  那侍卫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心里念了句“完蛋”。

  果然,就在她重复完这两个字之后,秦楚终于露出了“麻木”以外的表情——她罕见地扯出一个并不和善的笑容,好像是冷笑了一声,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便、宜、行、事。”

  这一便宜就便宜出三万大军,颠颠地跑来啃长葛这鸡肋了。

  她头疼得要死,恨不得当场给孙策吕布一人一个嘴巴,然而思来想去,觉得错还是在自己——明知这两人思量不足,却放权让其自由调度,这到底还是因为她对手下太过自信。

  好在眼下长葛援军未到,否则才要出大事。

  她在雒阳时禁了女闾,世家因此对她没什么好脸色,一个个虎视眈眈地盼着她垮。为防世家借此生事,秦楚留在凉州与琅琊的士兵只能分批少量往雒阳输送,这就直接导致了她出兵时无法凑齐太多人手。

  秦楚真是愈想愈头疼,然而这事说不来手下的错,她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深吸一口气,对着那士兵道:“去唤荀治中来。”

  那士兵如获大赦,连忙抬手一抱拳,扭身跑去找荀彧了。

  见她身影远去,秦楚才皱起了眉,端起茶碗慢慢啜了一口,强行压下心中杂七杂八的念想。

  士兵可以再调,她却不得不留在这里。哪怕从开始到现在,刘凡的表现都显得迟钝愚拙,她也不能给他下“蠢才”的定论。倘若她现在带军离开,几乎是把“后方出事”四个字写在旗上,明晃晃地挂给对方看,到那时候,局面就真的危险了。

  后方出了差错,前方则须表现得更加有恃无恐,才能不引起敌方的疑心。

  如此一来,她也只能派荀彧回去了。

  所幸荀彧比她想得还要多,在看见带兵回来的将领是吕布而非孙策时,心中已隐约有了猜测,因此从秦楚口中得知具体情况时,他表现得也还算淡定。

  “主公勿忧,”他说,“当日长葛城送往徐/州的求救信已被我军拦下,而孔公绪根基毕竟薄弱,他脚程再快,给到助力也有限。”

  秦楚叹了口气,摇摇头,只道:“文若去吧。”

  其实她带少数精兵围攻长葛城,就算无法拿下城池,也可对刘凡施加压力,一旦前方出现异动,亦可抛下长葛,回到据点阳翟补充兵力再进攻。

  可是事到如今,再想这些也没有用了。军队的重心已由阳翟转移到长葛,最开始的设想已无法视线,这座城是非拿下不可了。

  荀彧大概也懂她的意思,最终没有再宽慰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伸手掀开了帐帘,慢慢走了出去。在领命之后,他要依照计划整顿军队,前往阳翟,并没有浪费时间的余地。

  留下秦楚一个人坐在帐中,慢慢喝完了那杯泛着苦味的冷茶。

  “我开始意识到,中原和西北不同,战争与政治博弈也不一样。”她将漆黑的陶碗放回到桌上,垂下了眼睛,自言自语似的说,“平定羌族与西北叛军对我来说是简单的事情,因为它只需要我有足够的武力,带着将士们不断地前进、斩杀敌军就足够了;政治博弈于我而言也并不困难,我只需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表演便足够了。”

  系统懵懵懂懂地坐在她手边:“你是说西北的战争与中原的政治博弈吗?”

  “嗯。”她慢慢地从塌上站起来,低头看了眼人工智能,走到木柜旁,拾起武器架上一只孤零零的长弓——那张弓坚硬而沉重,弓臂比她的小腿要粗,其实是东武研发出来的试验品,通常要三人合拉才可发箭。

  她拎起长弓颠了一颠:“但是中原的战争是另一种东西。在武力之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考虑,比如战略。”

  系统很给面子地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她转头冲着系统一笑,许久未见的虎牙又悄无声息地跑了出来:“没事,你就看着吧。”

  六月三日夜,明月高悬,万籁俱寂。

  在治中荀彧带领八千兵马暗中向阳翟进发时,长葛城下,一支闪着寒光铁箭划破了深夜的寂静,隔着百步的距离,刺向了城楼的守将。

  那握着枪打瞌睡的将士还未反应过来,就看见那支直刺向额心的玄黑铁箭,惊恐的声音还卡在喉间未曾发出,眼前便一片血色,手中廉价的铁枪骤然失去支撑,“锵啷”一声落在地上,如信号一般,点燃了长葛城楼的喧嚣。

  东汉人夜间势力普遍糟糕,秦楚却没有这种困扰,在第一支箭射穿其眼后,又连续发出了第二、第三根,每一支都恰好命中守卫头部,掀起一阵恐慌的叫声。在她身后,整装待发但是西凉将士举着火,在马上昂起头颅,远远地望着夜色深处的长葛城。

  秦楚按住自己的佩剑,眯眼看着明亮的月色,侧耳细听了片刻,终于听见一声沉闷的重响——

  城门开了。

  当日辛敞被派来与她“谈判”时,秦楚也并未与他有过多交涉,只一挥手,让人给许定松了绑,便让他们赶紧走人。

  徐庶是个靠不住的,城内具体是个什么情况,秦楚到底没弄清楚,但这不妨碍她在长葛内部埋下一颗……并不友好的种子。

  她冲着神色晦暗的许定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堪称和善的微笑:

  “二位回城后,请在四日后等我军到来吧。”

  当时辛敞脸色骤变,屡次在警惕与怀疑间转换,最终沉默着对她行了一礼,并未多问。

  秦楚也依照当时所言,在这天夜里发动了突袭。

  “在援兵到来之前,就算没有把握攻下城池,也一定要扰乱他们,让刘凡无暇他顾。”

  她说着转过头,看了眼持戟坐于马背的吕布,细眉一扬,碧色的杏眼在火把的映照下几乎在熠熠生辉:

  “这才是为将为帅者的‘便宜行事’。吕奉先,你可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