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葛城楼果然乱成一片。

  东汉末年, 平民的夜视能力普遍衰弱,因此古时将领交锋通常会避开夜间作战。这并不是什么“战场礼仪”, 只是单纯因为双方都不具备夜战的能力罢了。

  但秦楚不是常人, 她如果有心提高麾下战士的身体素质,夜晚突袭当然也易如反掌。

  “上!”

  在秦楚这声令下后,吕布立刻扬鞭催马,扭头大声道:“儿郎们!随我冲进去!”

  “杀!”

  身披玄甲的西凉金城军毫不犹豫地拍马跟上, 呼声一波比一波高, 千万的兵马覆舟之水般向着城门冲去。

  从城楼远远向下看,这场面几乎要压得人喘不过气。

  周县尉扶着城楼边缘,瞳孔几乎缩成一线, 几乎是呆滞地看着秦楚的兵马潮水般涌上。

  也不知是谁下的命令,这城门开得猝不及防,县兵尚未回神便被推出应战,那些身着黑鳞甲士兵动手极快, 转眼便手起刀落地解决了第一波县兵, 他的手指不自觉抽了一抽。

  豫州的夏季闷热而潮湿,夜里的豫北大地还带着白日的余热,他听着城楼下的叫吼声, 有一个瞬间遍体生寒, 不知身处何处。

  就在周县尉茫然惶恐惊疑畏惧等情绪齐齐涌上心头, 不知如何下命时, 他身后终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似乎有人跨着大步爬上了城楼, 连气息都是紊乱的。来人喊道:“县尉!”

  他被这声音拉回了思绪, 一转头看见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差点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儿,他才强笑了一声:“泰雍来了。”

  辛敞头发都没束好,一身胡袖深衣穿得乱七八糟,简直像被人从梦里赶下来的。

  借着城楼边上摇曳的火光,他勉强看清了周县尉惨白的面色,心中那点悲愤尚未燃起,便被这可笑的现实浇灭得只剩白烟了。他抬起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周县尉:

  “我之前转达的话,您没有听吗?”

  周县尉的眼角抽了一抽,张口像是想说什么,声音却被卡在喉中发不出来。

  辛敞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四日后等待我军到来”,这是秦楚直言告知辛敞的。他虽心有疑虑,却不敢冒险揣测秦楚心绪,将原话如实转达给了刘凡和周县尉,而他们的回应也客气而得体,只说会加强戒备,让泰雍放心。

  辛敞已经疲于思考“怎样加强戒备才会连城门都开了”这件事了,他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亥时才有了点睡意,眯了不到一个时辰又被喊醒请来城楼,此时头昏脑胀,耳边尽是将士的吼叫声,几乎有些犯恶心。

  刘凡还在治所里部署,他被派来协助县尉,也知道现在情况紧急,不是质问的时候。

  他定了定心神,略微平缓了语气,硬梆梆地岔开话题:“先关紧城门,别放将士们出去送死。”

  周县尉见他略过这个话题,反而略微安了点心,连连点头,拉了个将士传话,表情严肃地把辛敞前半句话原封不动地复刻了过去。

  他道:“你让他们关紧城门,否则就是送死。”

  这话音轻飘飘地落下,底下便传来一声大叫,低头一看,吕布正好一戟戳死了两个士兵。

  周县尉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怪异,又像惊恐又像从容,当真异彩纷呈。

  辛敞几乎要笑出声了,姓周的这副“事前不听事后听”马后炮作派着实有意思。他本来就不太关心这座破城的生死存亡,领导人又这样的窝囊,若非是辛宪英的嘱托,他恐怕早就甩手离开,懒得管了。

  “西凉铁骑锐不可当,不宜正面作战。县尉可派人于城楼射箭……若是火箭就更好了。”他心中冷哼,表面却未露声色,甚至有闲心对周县尉扯出个微笑,又道,“冷箭朝战马射,火箭朝营寨射。”

  周县尉:“泰雍聪明!”

  辛敞:“……”

  所幸姓周的虽然迟钝了点,但还没蠢到无可挽回。在最初的恍惚后,他很快攥紧了辛敞的那点提醒,依葫芦画瓢地收拢起县兵,好说歹说是将敌军关在了城外。

  城下嘈杂的呼喊逐渐平定下来,辛敞微微松了口气,心下稍安,远远地向下看了一眼,兵戈相撞短刀相接,那些流出的血液被夜色照得暗沉,几乎要融进这黑夜里。

  他抿了抿唇,转身下了城楼。

  ……

  煎熬的月夜载着无数人的鲜血从脚下淌过去,夏季夜短,待晨曦的第一缕微光从云间透出时,秦楚终于下了指令,领着将士们回了营地。

  吕布站在她身旁,见她抬头望着长葛城楼,便也投过视线,只看见门口清扫战场的几个将士,除此以外便是满目的空荡。

  一城县尉到底比不过身经百战的将帅,在城中有内应、趁乱偷开城门的情况下,长葛能保住余下的县兵已是不易。

  指挥守城的也不知是谁,手段虽不太成熟,却很有些小聪明,知道将沾了油的火箭射向营寨,可以暂时扰乱他们,的确有些出人意料。

  “指挥者反应还行。”秦楚笑了一声,抱臂倚在帐前,神情淡定,“不过不妨事,我们的人已经扮做县兵混进城里了……既然开了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吕布“哦”了一声,对战术不太感兴趣,只是低头看了眼她,又问:“什么时候再进攻?”

  “午时。”秦楚眯眼看了看天际,日出刚不久,太阳还斜斜地挂在东方,距离二次进攻还有一段时间。

  “主公难道是想今天拿下它吗?”

  “或许吧。”

  “第一,昨夜突袭效果显著,敌方死伤众多,士气必然低迷。此时再袭,可事半功倍。”

  吕布点头:“主公说得对。”

  秦楚又竖起一根手指:“其二,我军于夜袭时匆忙混入县兵之中,准备不足,一旦细查,绝对会露馅,因此必须速战速决,否则一切都是白费。”

  吕布摸摸鼻梁:“确实。”

  “还有第三。长葛的求援信已去了谯郡,倘若不在孔伷的援军赶来前对之下手,局势便很难说了。”

  尽管豫州世家观望者居多,孔伷实权不足,只能算半个刺史,但是以豫州“中原腹地”的实力,即便是半州之力,也绝对是不容小觑的。

  以寻常的行军速度来算,孔伷的兵马也就在这两天会到了,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行了,”秦楚没有再看吕布,随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微微使力,推了他一把,“先去休整吧,我们下午继续。”

  吕布本就没兴趣听她讲局势,方才支着脑袋被她灌了一耳朵道理,懂是勉强懂了,但压根没兴趣“深入学习”,此时见她这样,连忙抱拳告退,一扭身便溜之大吉了。

  秦楚:“……”扶不上墙的东西。

  吕布虽然滚去歇工了,她这边还有要事得做。秦楚一撩外袍,脚步带风地往回走,恰好在帅帐前看到了徐庶,他正靠在支柱旁心无旁骛地擦剑,似乎没有注意到她。

  徐元直是游侠而非士兵,在颍川也才将将学了一年,对攻城野战还不熟悉,今日也不过跟在士兵后面杀了几个人,并未消耗太多精力,因此现在脸色不错,还有闲心去保养他那宝贝铁剑。

  秦楚站在他面前看了一会儿,等他手里那块手帕从剑柄擦到剑刃,愣是擦出点血色在布帛上时,徐庶终于抬头了。

  这棒槌“咦”了一声,真心实意地问道:“将军怎么忽然来这里了?”

  秦楚抬头看了眼帅帐,很客气地回答:“可能因为我是主帅吧。”

  徐庶:“……”

  他慢半拍地“哦”了一声,跟着秦楚进了主帐,一眼便看见帐中那对母女。

  那是县尉周卓的妻子与女儿。他也是前两天时,无意中和秦楚提起“在公学时见过县尉周卓,发现其家人居在城西,与我比邻”一事,没想到今日便见到了人。

  他愣了一愣,转向秦楚:“大将军……”

  “嗯,周卓的妻女,我带到营里了。”她笑了一笑,冲着徐庶点了点头,“多亏元直告诉我周县尉的事情,否则夜袭不会那么顺利。”

  果然如此。

  徐庶摇摇头:“即使没有周卓,长葛治所里,也没有人的决断能比得过将军。”

  难怪昨夜城门从内打开了片刻,难怪即使给了辛敞警告,昨晚的偷袭还是一路畅通。

  “元直过奖。”她并不以自己这手段为耻辱或自豪,仍然是平淡地颔首,“等下午的战斗结束后,我便送她们回去了。介时我留程湘和你,并上一支百人小队看守营地,你若是觉得愧疚或者别的什么……可以趁此机会跟着将士护送她们回去。”

  “愧疚?”徐庶又吃了一惊,皱眉道,“为什么要愧疚?刘凡追随孔伷袁术,乃是朝廷叛贼,将军收复反城,还愿意送她们回去,这已是仁至义尽,何来愧疚一说?”

  “……”秦楚又看了眼他,横竖没看出一丝与“阴阳怪气”相关的情绪,艰难地消化了片刻,终于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了。

  她脑中很快划过吕布那张“听耳旁风”的深沉脸,又看了眼真情实感的徐庶,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脸,心道:“真是世界的参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