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楚斜靠在屏风上, 垂着眼掐算时间。

  春困夏倦,皇帝的德阳殿里吊了油灯,暖黄的灯光沉沉地投下来, 被屏风恰好不好地遮住, 她等得有些瞌睡了。

  “不归——”

  外头杜鹃忽然传来一声长啼,听声音是飞近又远离了。刘辩本就心神不宁,听到鸟叫又吓了一跳, 手中竹简“啪”一声砸到地板的桃枝席上,带起的风将书案旁的烛火吹得一晃。

  紧接着, 金碧辉煌的殿门像是动了一动, 在刘辩弯腰拾书时,忽然发出“咔”的一声闷响, 少帝的背后陡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僵着脖子抬头, 只看见衣着堂皇的董太师背手进来, 身边带着个瘦削刻薄的中年文士,另有十二个西凉士兵分别守在殿门前。

  “陛下。”董卓缓步上前, 踩着台阶走到刘辩跟前,腰间长刀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剑柄处镶嵌的黄玉恰好折射出一道利光, 他慢慢道, “许久不见了。”

  董太师没有向他行礼, 刘辩也不敢要求。他弓着背有些局促地站起身:“见过太师。”

  董卓的到来似乎激起了他的一些情绪,少帝麻木的外壳掉了几瓣,隐约透露出内里的恐惧来。那点情感回光返照似的回到了身上,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秦楚, 目光不自觉地向着角落漂移了一阵。

  “伏楚, 她究竟来做什么的?”刘辩心中惊疑不定, “董卓今天要来,她也知道么?”

  然而他很快就没有心思考虑这些了。董卓不久前刚刚设法杀死了他的生母何太后,又于朝上朝下各方施压,这使他飞快地成熟起来——让他从一个一问三不知的皇帝变成了不动声色的、一问三不知的皇帝。

  刘辩沉默中关注着周遭动向,很快注意到董卓身侧李儒的冰冷的目光,脊背一僵。

  李儒与他对上目光,似乎是点了点头,居然不再看他,而是走上去与董卓耳语,期间偶尔泄出几个零碎的词语,而他则敏锐地捕捉到了“陈留王”与“扶立”。

  刘辩:“……”

  他心一沉,已经隐隐有了预感。

  之前董卓要求废立皇帝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刘辩本来是不知道的。

  董卓将他和陈留王严格分隔开来,殿门派重兵看守,除了必要的上朝露面,他都是被控制起来不得见人的。

  然而那天不知怎么被一个内侍混了进来,三步并作两步地扑过来,当场跪地抱着他的腿哭了出来,泣不成声地喊:“陛下!天下将乱啊!”

  他当时不明所以,却看见西凉军士将他扣住,直到董卓前来,命令士兵将此人杖毙,就在小皇帝面前。

  刘辩于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跪地长泣的内侍被杖刑至死,死时还眦目欲裂地看着他,没有瞑目。

  少帝这才意识到,董卓有怎样的野心。

  他在“乖乖等死”的麻木与“或为传言”的侥幸中煎熬了三天,态度终于不可避免地滑向了第一种——算了,死就死吧,总好得过天天低头受辱。

  至于秦楚,当时他派天使送出去的那封诏令,八成也没被当回事吧。

  刘辩自己也没有想到,原本何氏宗族与宦官的斗争,最后居然会危及到自己的帝位……与生命。

  刘辩只觉得心中麻木,已做好了赴死非准备,而董卓这时也已经结束了与李儒的交谈,准备发难了。

  此人在心机谋划上和政客还有些距离,不过在变脸一道上造诣颇深,眼一眨便阴下了脸,唱戏似的喝道:

  “刘辩,你可知罪?!”

  这可真是贼喊捉贼了。刘辩都能猜到自己接下来的结局了,心里觉得可悲可笑,身体却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毕竟是个被时局辣手摧熟的半大少年,就这么几个月的时间,他遭受再多变故也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只好颤着嗓子问:

  “太师这是何意?”

  董卓没有解释的意思。他不过和刘辩走个可有可无的过场,这话一扔就不管事了,于是干脆利落地挥手,身后便走上前一个将士,接过李儒手中一卷竹简,声色平淡地念道:

  “孝灵皇帝早逝,独留长皇子辩继位,然辩天资轻佻,威仪不合,居丧慢惰,否德既彰——”*

  就着这冷漠刻板的背景音,刘辩看见李儒从袖中取出一小壶酒,又接过另外士兵呈上来的小碗,将微浑的酒液一滴不剩地倒了进去。

  他的脸色霎时白成了墙面。

  赐酒……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请吧,陛下。”

  刘辩被西凉士兵推了一推,寒意顺着骨头间的缝隙升上来,冻得他牙齿哆嗦。

  其中一个将少帝瘦弱的双手反绑在背后,卡着他的脖子,像鸡崽一样按住了他,另一个干脆利落地捏住他的脸,迫使他张口,随手,毒酒便从碗中不停歇地流向他喉里。

  “呃、咳咳——咳!”

  火辣辣的烈酒几乎要烫伤他的喉咙,少帝的泪水终于克制不住地流了下来,生理的痛苦与心理的屈辱使他陷入近乎绝望的恐惧,刘辩双腿发软,若非身后有士兵托着,几乎要跪下了。

  “弘农王,走好吧。”

  他看见董卓笑着弯腰看他,像是在俯视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麻雀,一时没反应过来,待苦涩的毒酒顺着喉咙流入四肢百骸,他才意识到,“弘农王”是他被废之后的爵位。

  “……”

  刘辩泪水横流,那些虚无缥缈的皇权尊严这一刻丧失殆尽。

  他心跳不知怎地开始加速,五指发麻,脑中遽然划过秦楚那张无悲无喜的年轻面容,破罐子破摔似的转过头,直直地瞪着屏风所在 ,眼眶通红。

  伏楚、你看到了没有!伏楚、救救我!!

  ……救我,无论什么我都会给你的。

  “不归——”

  窗外杜鹃忽然开嗓,手中茶盏“啪”地一声摔落在地,顿时四分五裂。茶水在蔺席上横流,缓缓渗入其中。

  坐在书案前的人心陡然狂跳,噩梦初醒般地抬头,额上竟然沁出了细汗。

  家仆连忙弯腰收拾碎片,手忙脚乱地道歉:“对不起,主人。”

  卢植微微舒了口气,蹙起眉,有些不耐地摆手:“你先下去吧。”

  “…诺。”

  仆役抱着碎片低头退下,恰好与形色匆忙的护院擦肩,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卢植脸色奇差。

  雒阳这几日山雨欲来,卢尚书府上气氛也格外压抑,这些护院原本也只是看家守院的,只是最近似乎多了什么任务,家仆常能见他们出门,回来后无需禀报便能面见主人,或许是在传递什么消息。

  “主人。那边的说,天子已经救下来了,正在府上休养……替代的尸体也准备万全,不出意外,无人能查。”

  在卢府家仆看不到的地方,担任护院的卢植心腹正在将探查到的天子动向如实汇报:

  “此外,曹操已随她的人手前往城南大营,与其亲信汇合,于广阳门前随时待命。”

  卢植早年曾任中郎将与黄巾交战,退位后带了几个轻微伤残的军士回来,做了尚书府的护院。他一伸手,护院便会意上前,从怀里取出秦楚手书,恭敬地递过去。

  “下次朝会,楚将如约送陛下归位。届时请尚书中郎帮扶一二。”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卢植抬袖擦了把额上细汗,低声自语:“……陈行石选择她,未必是正确的啊。”

  “您说什么?”

  “没什么。”

  六人密谈那日,他与秦楚在陈府曾产生过冲突,讨论的就是“是否该让天子假死避祸”。

  秦楚认为董卓锋芒过盛,未有完全准备就不该正面对抗,因此选择提供内应兵马,使少帝假死、董卓松懈后,再围攻西凉军,与他在朝堂当面对峙。

  卢植确是典型的士人思维,以为“假死有失皇权尊严”,集结勇武者刺杀董卓为佳。

  他是纯臣,在朝堂素以刚正不阿闻名,门下子弟众多,因此成为士人之首,在雒阳颇有声望,如果真要寻求义士谋刺董卓,也不是全然不可行。

  ……毕竟严格来说,无论是曹操献七星宝刀而刺杀董卓、还是王允定连环计引吕布除贼,其实都是“义士之举”。

  如果按照既定的历史行走,卢植的想法是绝对合理的,因为董卓的确会因此身亡。

  可是秦楚的准备太充分,她不缺兵马、不缺内消息渠道,甚至凭借她的武力,刺杀董卓都能做得比别人好——有些事情,她独自行动也可以实现。

  卢植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他没有被说服,但在争执中避无可避地意识到了残酷的事实:秦楚具备压倒性的实力。

  她是否有类似董卓的野心,卢植现在无法判定。但他接受秦楚的意见,除了真正为了岌岌可危的帝位以外,也是想掌握秦楚的动向,提防她借救驾生事。

  同样的事情,绝对不能发生两次。

  然而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秦楚所做的事情都还在规划的路线上,无论是曹操还是蔡邕陈行石,似乎都没有感觉到什么问题。

  卢植揉了揉太阳穴:“算了。眼下目标相同,不可相互猜忌。”

  “卢三。”他唤了护院吩咐道,“先去舞阳亭主府上,替我看一看天子的状况。”

  “诺。”

  护院转身欲走,踏出两步后,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悠悠一声低叹,伴着春末四声杜鹃“不如归去”的啼鸣,悲惜如有高楼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