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寒门也出端方君子一样, 有的人生来野性难驯。秦楚世家出身,养在大儒身边七八年,未曾学会一点忠孝仁义, 必要时刻, 连皇帝都能视作筹码。

  午时过半, 正是一天中太阳最烈的时刻。书房所在的院落被她的亲卫围绕,非传令不得进。

  她接过李谨手里的密信,在对方的注视下翻开内页, 逐字逐句读下来,眉头微蹙。一封信读完, 她忽然抬头, 最先谈的却不是书信内容:“笔迹沉稳舒展, 不是李肃亲笔吧。”

  “让主公见笑了,”李谨用纯熟的中原官话答道,“李肃说董卓军中戒备森严, 不便写信, 只与属下口头描述了军中安排。这封信是属下根据记忆誊写的。”

  “字不错, 你倒越来越不像并州出身的了。”她随口夸了一句,将密信递回去,又问,“确定是今夜无误?倘若记错, 可是要军法处置的。”

  李谨摇摇头:“只有李肃说错的可能, 绝无属下记错的可能。”

  “行。”秦楚笑起来,也不再问,对着他吩咐, “这几日派人把府邸围好了, 一只鸟也不准飞进来。”

  并州出身的亲卫抱拳跪下:“诺。”

  待李谨离开, 她才长舒口气,随手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朝着凭几一靠,方才的高深莫测荡然无存。

  麻烦。

  “主公在担心李肃?”郭嘉跪坐在木榻上,取了漆勺,信手搅拌着小炉,看她这副模样,懒洋洋地问了句。

  铜釜中的牛乳短暂沸腾了片刻,最终归于安定,他盛起一勺倒入陶碗,递给身旁的荀彧,又给自己盛了半碗,才对秦楚眨了眨右眼,促狭道: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可是主公自己说的啊。”

  荀彧接过黑漆金边的印花小碗,将它平稳搁置于几上,抚平袖袍的褶皱,才接了郭嘉的话,宽慰秦楚:

  “主公无须忧心。李肃此人官欲极盛,此前劝降失败被降了职位,主公又以官爵金银利诱,他既踏进这条路,便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董卓大概也想不到,自己放心派来劝反的中郎将,最后反成为唯一叛变的士兵。

  至于手法,无非也就是威逼利诱那套了。先阐明他在董卓麾下的渺茫前途,辅以兵力威慑,最后以甜枣招诱,凭李肃那飘忽的心性与高低不就的职位,最终选择倒戈也是情理之中。

  “左右都是死,‘必死’与‘或许死’之间,他也只能选择后者啦。”郭嘉笑眯眯地饮了口热牛乳,又被这泛腥的气味冲了一冲,立刻坐直了身,“咳,这气味——我还是喝酒去吧。”

  “军中禁酒,你不准喝。”

  秦楚不太认真地警告了一声,对食案处的二人摊开右手。她还没说话,便见荀彧起身弯腰,将饮茶用的小碗从食案端起递到她手上,还额外嘱咐了一句:

  “主公,小心烫。”

  郭嘉:“……”

  好哇荀文若,可真有你的。

  眼见着秦楚喝下两口热饮,已将碗放回桌上准备开口,莫名紧张的郭祭酒即刻做出判断,将话题引回到正事上:

  “董仲颖当真决定今夜下手?也亏得他改变主意。若是放在明□□会上,德阳殿柱非得撞死几个老头不可。”

  话说回来,董卓既然以兵力逼迫朝中官员听命,按理说应该“一逼到底”,一不做二不休地在朝会上干掉皇帝,把有点骨气的官员都气死,留下些好拿捏的软柿子,继续作威作福。

  然而这董太师不知怎么回事,从袁绍斥骂奔逃那日便像抽了风,更弦易辙地准备拉拢世家,大约是畅想起自己掌权的日子,想提前拉赞助,从世家手上谋些政治援助。

  为此,好心的董太师居然决定将鸩杀少帝的日子提前半天,调整到今日深夜,防止清流们哭得太伤心。

  当然,这件事也不过少数几个人知道。若是世家知道董卓为了他们而另外择了个良辰吉夜来把皇帝弄死,八成得气得吐血,跟着陛下一起去了。

  秦楚不笑了,她“唉”了一声,手又不自觉地伸出去拨绕鬓发:“就算是假的,也应当去看一看啊。”

  何进倒是在灭宦官时把北宫清理了一遍,只可惜人还没安排而中道崩殂,多出来的空子大都让世家的人手给填上了,秦楚忙着救小皇帝,也只来得及安插一小部分军士进去。

  董卓手上精兵众多,就她扔在北宫的那几个眼线,真要制止他杀皇帝,估计也就是送菜。

  ……更何况,她还没有大张旗鼓解救刘辩的打算。

  她低头看了眼手心上的两根掉发,默了一默,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决心将身外之物扔开,于是放弃了眼下聊胜于无的摸鱼时间,向着两个谋士交代道:

  “文若先去整顿军队吧,今夜奉孝随我前去。”

  郭嘉眼睛一亮,即刻应道:“主公好眼光!”

  荀彧:“好。”

  中平六年六月二日夜,月色入户,万籁俱寂。街道的更夫早已歇下,照夜玉狮子的铁蹄踩在大道石板上,无端令人心慌。

  现在是亥时一刻,距离董卓动手还有半个时辰。

  秦楚翻身下马,借着黯淡月色眯起了眼,远远看见东明门前站着八个西凉守卫。

  古代夜盲症高发,因此夜间守卫需得比白日拨调更多人手,董卓又做贼心虚,因此更是加倍了门前侍卫,严格防范外人出入。

  秦楚对郭嘉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在原地等候,自己握住匕首,贴着永安宫墙沿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将八个守卫扑了个猝不及防。

  她仗着自己身形不高行动敏捷,飞快地抹了两个人的脖子,随后一握一拽,干脆将其中一人拉过来当盾牌,挡着剩余五人的视线,右腿一扫,又绊倒了三个人。

  不知是谁嚎了一嗓子,她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狠狠踩上此人胸口,弯下腰,手干脆利落地划过去,八个侍卫都是一刀毙命,死了个干干净净。

  郭嘉守在马边看不分明,只得屏息细听远处的缠斗声,只感觉声音越来越干净,到最后终于听到一声闷响,随后便只剩下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了。

  他鬼使神差地抬手一拂,居然还在马鞍上摸到了自己的余温,被秦楚这生死时速吓了一跳,不由倒抽了口气。

  军师祭酒运筹帷幄,一辈子没上过几次战场,此时算是直观地感受到他主公的战斗力,顿时明白了军营那些丘八为什么吹她到天上有地上无了。

  “这本事真去刺杀董卓也行了吧……”他心里感叹,“凭这手艺,宰只野猪绰绰有余啊。”

  然而玩笑归玩笑,秦楚为什么拐弯抹角“匡扶汉室”,他身为谋士再清楚不过了。

  刺杀一途,成本高而收益低,真正能翻覆政局的人的不愿意做的。

  “好了,走吧。”秦楚刚拿袖口擦干净匕首,将它塞回腰间,抬头就看见郭嘉眼也不眨地盯着右手,莫名其妙地看了眼他,“愣在这做什么呢?”

  郭嘉立刻背过手,顾左右而言他:“没什么,时间紧迫,主公快走吧。”

  夜深人静。东汉条件有限,天灯还未出现,因此即便是北宫庭院,夜里也没有照明的灯具。

  今夜月色不明,秦楚带着郭嘉摸黑向前,顺着记忆勉强找到了德阳殿,在殿外寻了处隐蔽的角落,将郭嘉领过去,拍了拍他左肩,干脆利落地把人扔下不管了:

  “奉孝先留在这里。待确认殿内平安后,我再唤你进去。”

  她这话不太委婉,不过好歹没直接把“你这风一吹就倒的别给我添乱”甩在他脸上。郭嘉本来还想叮嘱两句注意安全,又想起她刚才解决守卫的利索身手,于是极有眼色地选择了闭嘴,憋了半刻,最后只挤出来一句:

  “好。”

  他目送着秦楚翻进大殿,透过雕花木窗勉强窥见了里面的景色。戴着十二旒冠冕的刘辩本心不在焉地翻着卷竹简,见到来人似乎吓了一跳,刚想喊人就被她捂着嘴按下了。

  秦楚似乎和他说了些什么,待刘辩点头,才矮身绕进角落屏风之后。

  紧接着,德阳殿中就没了声音。

  董卓预备动手杀害少帝,自然不可能让刘辩本人知道。小皇帝年纪还小,想象力再丰富也猜不到此人的险恶用心,秦楚担忧他得知后更加紧张,因此也没有与他多言。

  “陛下当臣不在就好。”她一句解释也没有,刘辩倒也没有追问,他自幼怯懦怕事,长大后身居高位却保受煎熬,渐渐学会了不听不问,木讷得有些可悲。

  倘若刘辩能叫可悲,那么兖冀那些州那些被吃掉的孩子叫什么呢?那些被当做物品交易抛弃的女人叫什么呢?

  占据着毫无意义的血脉就高人一等了吗?如果刘辩不是皇家血脉,还会有人替他奔走吗?

  她出生在东汉的贵族家庭,当久了既得利益者,居然差点被这可笑的等级制度同化了。

  北宫庭院静默无声,只有极远处传出了杜鹃鸟的啼叫。她决心不去想这些,伸手敲了敲系统:“还有多久?”

  “一刻钟,”人工智能不假思索地答道,“还有十四分钟三十二秒,就是董卓拿毒酒杀害刘辩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