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楚坐在案边削木棍。

  室内置了火盆, 窗外还洋洋洒洒地飘着大雪,抬头就能看见压满白雪的红梅枝丫。

  院里刚伐了一株瘦梅,新的树苗还未长成, 此时无人看顾, 雪地里只有三两株梅花枯树星星零零地布着, 冬末鸟飞投林, 显得院落空旷又寂静。

  从回雒阳的第三日开始,她便不得已把自己锁在了屋里,院前派了人把守, 所有人都不予放行。

  她自己便窝在房里, 终日不出。

  “这是厨房新做的姜汤。”阿妙端上一碗热姜汤,漆碗与木几相触,发出一声轻响,滚滚热气从里头腾起来。她透着白雾看了眼阿楚, 注意到她手中不成型的粗木棍, 削了又削, 已经崎岖得不成样子了:“主人,这种活计,还是让阿妙来吧?”

  阿楚摇了摇头:“不用。这梅花是我当年亲手栽下的, 如今伐制成了木材, 也当由我亲自动手加工才对。”

  秦妙有点不确定地问:“是送给……郭先生的吗?”

  “对,”阿楚手下一用力, 刀片飞快地从木条上削下来一片,不小心划破了指尖, 却没落出来一滴血。她漫不经心道, “奉孝看我送了双戟给子满, 笑我身为武将厚此薄彼, 我便想着趁这几天闭关,做个发簪给他——这个做起来容易些。”

  郭嘉典韦跟着她四处镇压黄巾,又不似她体质特殊,一路吃了不少的苦,功劳苦劳都少不了,等随军回了雒阳,才算勉强安顿下来了。

  她还未到搬家自立的年龄,主宅又人多眼杂,多有不便,于是和父母商议了,把步广里的别院拨了出去,让郭典二人暂时居住。

  阿妙又道:“等做完了,婢子让阿谨给您送去步广里吧。”

  阿楚:“好。另外备的财物也别忘了。”

  “婢子明白。”

  正所谓越不缺什么越来什么,与同行的几个将领相比,刘宏给她的物质赏赐是最多的。

  阿楚跟着皇甫嵩朱儁回来的第二天凌晨,便被阿妙提起来穿衣服,曲裾的衣襟绕了一圈又一圈才算结束,又听母亲叮嘱了两句,被一把塞进伏完的马车里,再和亲爹一路向西,准备跟着上朝领赏。

  雒阳的冬季比颍川还要冷,天亮得又晚,她窝在车厢里昏昏欲睡,把小捧炉压在腹部,在身上盖了条裘衣,就着炭火的热气,眼睛要闭不闭,后半程已经打起了小呼噜,在马车轻微的颠簸里来到了东明门。

  荀彧比她起得早,在北宫门前略等了些时候,看着她迷迷瞪瞪地下了马车,立刻加快步伐,走到她身旁。

  他轻轻咳了下,试图把阿楚唤醒,压下声音,低低地提醒道:“异人稍后上朝,务必谨言慎行。”

  阿楚:“我懂。”

  其实她压根不懂。

  往回追溯一下,她上次进朝面圣还是在八岁那年。那时候窦氏余党倾巢而出,世家动手砍了好几个宦官,唯一的皇子刘辩都被宦官骗到了郊外。朝堂一团乱麻,谁能注意她哪里不合仪礼呢?

  荀彧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又想说什么,又碍于周围官员太多,不便开口,只好借着轻撩袍服的空档,冲她微微眨眼,大概是“好吧,我信你了”的意思。

  她也对荀彧眨眨眼,眼看着楼梯快要走到尽头,阿楚偏过头,对着他轻声道:“谢谢文若。”

  她没有看荀彧的回应,直接跟着父亲踏入了德阳殿。

  德阳殿陛高二丈,玉阶金柱,是北宫最高大的建筑。

  狗皇帝刘宏就坐在最前方的龙榻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的臣子。

  “左中侍郎皇甫嵩皇甫义真、右中侍郎朱儁朱公伟,中监军荀彧荀文若……舞阳亭主秦楚秦异人,镇黄巾反贼,平海内三郡,保国安民,多有功绩——”他喘了口气。

  阿楚屏息凝神,等着听他接下来的具体赏赐。

  刘宏治国□□的本事没有,架子却摆得挺足。一通套话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她头晕目眩地在脑子里整理其中的有用信息:

  皇甫嵩被任命为左车骑将军,领冀州牧,封槐里侯;朱儁右为右车骑将军,增加食邑五千户,由都亭侯改封钱塘侯,加位特进。

  除此以外,跟在阿楚身边领了监军职位的荀彧,也受任加官,从原本的守宫令一跃成了中层文官谏议大夫,另有各类赏赐。阿楚呢,阿楚……

  到了她这里,刘宏卡壳了。

  人说“英雄出少年”,然而皇甫嵩口中“大破波才军”的是个十四岁的姑娘,再怎么着也不是个“雄”吧。这怎么赏?

  若和前两位将军一样,直接封做高级将领、加官晋爵,就算是他也知道不合适。退个几万步再讲,和荀彧一样封个中层官员,也还是过分了。

  就算是掌权的外戚女子,大多数也是垂帘听政,不在人前露面的,更何况还是闻所未闻的“女将军”呢?

  此前放她随军,也不过是料想她起不了大浪 ,给伏家与荀蔡等世家些面子,行个方便罢了——这姑娘要是不自量力死在外头,也是家中看管不严,可碍不着朝廷的事。

  没想到她还真就打出了名堂。

  刘宏低头一看,除了袁公路还在试图把白眼憋回去,大部分人都敛目不语,眼观鼻鼻观心地闭嘴了。平时那些满口“伦理纲常”的,这时也神隐了,也不跳出来说女子出征于理不合了,只作不知道此事。

  这情况这也不难理解。

  光和元年的那场宫变后,伏完被任命为执金吾,而伏家庶女伏寿与两位皇子年龄相仿,恐怕未来也会有所交集。伏家这些年势力稳步上升,隐约有成为清流之首的趋势。

  伏完送女儿上战场,看上去荒唐,可又极其合理——这姑娘出生时天降异象,被送回徐/州之后隐约传出“神女转世”之名,八岁便被卷入朝廷政变,一出手又救下皇子。这样的孩子,的确和普通世家女有所不同。

  如今她得胜归来,战功赫赫,且领军的皇甫嵩又是不爱揽功只推功的厚道人,圣上问起,也只对伏家女儿的战绩如实表述,更让人无话可说。

  毕竟,有本事站在这庙堂上的人,看见的都是切实的利益,而不是“是否合理”。

  女子立于朝堂,等待天子封赏——这件事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没人能站出来反对。因为她身后站着的是伏家,代表的依然是世家贵族,仅仅一名特例的出现,还不足以让他们警觉。

  不过,身为皇帝的刘宏是想不到这层的。

  他卖官鬻爵、奢侈享乐、任人唯亲,但他知道,他是个好皇帝。

  斟酌了片刻,“卖官鬻爵的好皇帝”总算想出了解决方案:赏钱,然后拖。拖到有人提建议为止。

  阿楚于是“谨言慎行”地低下头,偷偷翻了个白眼。

  她手下人的封职却干脆利落的派下来了,高玥典韦各自封了郎将,郭嘉则得了文学掾的官职,尽管他的上司还是个有爵无职的亭主,这“文学掾”多半也有名无实。

  这还不是最让人心烦的。

  更恐怖的是,在她下朝之后的这几天,已经有人开始陆续来敲她家门,准备提亲了。

  阿楚:“……”

  阿楚来来去去翻了好几遍这些拜贴,发现其中大部分是底蕴不太深厚的中小士族,大概是因为她的行为太“离经叛道”,而那些高门世家宁可选择更便于掌控的女性。

  她都懒得理了。除了雒阳士族外,还有别处的几个世家,不知从哪里听来了风声,居然也找上了门来。

  刘华把帖子给她看时,阿楚几乎要目瞪口呆了:最上面那一帖信简,赫然就是河内司马家寄出来的!

  她仔细读了几遍,发现意思和其他几家没什么差别,直译过来大约是“河内司马朗想和你谈个婚事”的意思。她试着想象了一下自己成为司马懿长嫂的场面,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过还好,阳安长公主当年在马车中许下的承诺依然算数,她说“阿楚不愿便不出嫁”,那就是不嫁,把这些帖子一一退回了,又关上伏府大门,好歹给了她片刻安宁。

  可是关门的用处也有限,地位低微些的小贵族可以被拒之门外,那些与伏完共事、甚至比他地位还高的那些呢?

  袁术他亲哥就是这样挤进来的。

  这位袁司空的嫡长子倒是与他的两个弟弟不同,谦逊有礼,为人克制,更像是个守成之辈。袁基如今担任太仆丞,官位略低于伏完,长子却和阿楚一般大。他和弟弟袁术不同,对阿楚没什么恶感,然而……

  阿楚再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如果去做袁术的侄媳妇,还不如直接造反,把刘宏砍了上位。

  还好伏完也不傻,天子拖着阿楚的官职不给发,他就有样学样,拖着这些上门的客人不答复,也勉强糊弄过去了。

  阿楚却被烦得没辙,只好把院门一关,留了几个贴身的仆婢伺候,闲杂人等一概不允许进来。

  她的信简一封一封往外送,除了和蔡琰荀彧两位老朋友阐述自己艰难的处境以外,还去了信,请郭嘉给出解决方案,来来去去,这已经是回雒阳的第五天了。

  终于这天下午,在阿楚把梅花木的尾端削成一只猫咪脑袋的时候,郭嘉的回信,也送进了这座寂静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