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写得很简单。

  阿楚将简帛摊开, 上面只有两个潦草的大字:

  皇甫。

  和郭嘉相处了大半年,阿楚深知他绝不会言之无故。“皇甫”这两个字既然出现在了这张回信上,就绝无可能只是让她“拜访皇甫嵩”那么简单。

  协战这么久, 以郭嘉的洞察力, 对皇甫嵩应当已经有了不浅的了解。

  皇甫嵩是典型的汉室忠臣——根据历史的记载, 就在这两年, 镇压黄巾主力后威震天下的时候,有汉阳人劝他把握机会,南面称制, 他毅然拒绝。此后作战返京, 沿途发现宦官房屋规模不合仪制,上报朝廷后反被陷害,战功尽失便罢,还遭到贬谪。

  这样一个刚直到有些迂腐的人, 怎么会为了她那些事去质疑大汉天子的决策呢?

  “既然如此, 郭先生究竟是什么意思?”

  高玥坐在她对面, 从桌案上捻起一块蔡氏出品的胡瓜红豆糕,慢吞吞地咬了一口,抬头问。

  “我想, 应当是西凉的战事。”阿楚皱起眉回忆, “十月底传来消息,说西北羌乱, 只是那时朝中还忙于镇压叛军,无暇顾及。现在……”

  现在羌乱愈演愈烈, 西北的先零羌等外部已经杀了金城太守陈懿, 又大破凉州刺史左昌, 大有进军南部长安的意思。

  高玥一点即通:“郭先生认为, 皇甫将军之后会被派往西凉平叛?”

  “我朝羌人之患由来已久,从最早的羌人起义算,已经快八十年了。

  羌人骁勇,且一年比一年狡猾,如今海内不稳,他们趁虚而入,就连护羌校尉都被杀害了。”

  她说到这里,忽然抬起眼,实现绕过屋内摆设,直直投向了窗外纷飞的大雪:

  “皇甫嵩因为平定黄巾叛乱而声威大震,四海八方无人不知,陛下或许害怕了,才想让他去凉州。”

  “……”

  高玥无言。

  她先前是宦官养女,现在是杂号将军,眼中只有习武练兵,对朝堂的尔虞我诈无甚了解。她这些年始终跟在阿楚身后,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学会揣测这些政客的心理,看着眼前那张淡然的少女面庞,一时无话可说。

  房间一时陷入沉默,只余下铜盆里的火还在噼啪作响,秦楚摇摇头,将帛书揉成一团又摊开,从木榻上站起来:

  “奉孝想让我跟着皇甫将军去西凉。只要远离雒阳,我的身份就不是问题,再攒几年军功,陛下就不能再逃避对我的‘定义’了。”

  她说着,微微弯腰,将写着“皇甫”二字的信简点燃,看着它从尾端开始化作灰烬。

  迂腐而充满偏见的王朝终将消亡,任何矛盾都可能成为点燃它的火星,她只需要等待就够了。

  高玥见她起身,也放下手中的糕点,跟着站起来,行军途中培养出来的默契使她很快察觉到主公的意图,她问:

  “您要出门吗?是去拜访皇甫嵩将军?”

  阿楚笑了一下,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她摇摇头,对高玥扬了扬手中斜头歪脑的猫头梅花簪:“我去给奉孝送谢礼。”

  高玥:“……”

  接受过现代美术教育的21世纪人类显然有一套独特的审美,她对自己双手的灵巧程度似乎有一种盲目的自信,自若地将这发簪揣进袖口,又提了坛葡萄酒,便坐上了去步广里的马车。

  阿楚今日难得脱下了武士惯穿的短衣长绔,换了件厚重的绯色交输裙,又在外头套了件红斗篷,乍一看,真是喜庆得很。

  郭嘉从认识她那天起,就没看见过阿楚的女子打扮。他披着裘衣出来,拉开大门便看到一身赤色的阿楚,显然愣了一下。

  他先是心道:“这是谁?”

  待细细打量,才发现是自己的上司,便立刻侧身迎她入门,手又不自觉地摸上了鼻子,暗忖道:“难道最近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喜事吗?”

  好像没有吧?

  阿楚跟着郭嘉走了两步,看到典韦还在院子里舞他的双戟——据郭嘉说,他回了雒阳后觉得无事可做,没有士兵操练,就只能折腾自己,每天鸡鸣而起扰人清梦,恨不得把奋斗二字刻在脑门上。

  阿楚见典韦似乎有话要和郭嘉说,便打了招呼,先一步进了书房。

  她解下斗篷,毫不客气地将火盆拉到榻边,伸出手取暖。

  郭嘉一拉开门,便看到她的安闲模样,不由笑了。作为暂时住民,他也只好客随主便地给她倒了杯茶,看着热气腾起来,才推到她面前:

  “主公不是打算开春前闭门不出的吗?怎么今日想起来嘉这里了?”

  阿楚若无其事地绕过“闭门不出”这个倒霉话题,也笑眯眯地说:“来给奉孝送礼物了啊。”

  郭嘉看了眼墙角的葡萄酒,还没开口,忽然看见阿楚从袖中摸出一只崎岖的木箸,头粗尾细,长得有点颠三倒四,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掂量了下,觉得这东西应该不止是根筷子,很有预见性地等着对方开口。

  “我从今晨就开始削了,最近总有不长眼的上门,我装了好几天病,只能在房间削削木头了——给,你的发簪。”

  郭嘉:“……”不是暗器啊。

  他镇定自若地接过这支相貌险恶的猫头簪,努力挤出一个“欣喜若狂”的表情:“多谢主公!”

  阿楚深沉道:“或许这种高深的艺术对本朝有些人还为时过早,但你总有一天会懂的。”

  郭嘉感激涕零:“我想那一天还是算了吧。主公今日来,难道只有这件事吗?”

  和聪明人打交道真是没什么成就感,郭嘉写下那封回信时,大约就已经猜到了她会过来。

  “当然不止,”提到正事,阿楚很快收敛了笑容,挺直了腰板,“奉孝的回信我看到了。你说得不错,雒阳政事错综复杂,浑水摸鱼之辈不在少数,只会耽误我的大事,自请去凉州的确是最好的选择,我过两日便给皇甫义真去信。

  “——我今天来,其实是想要问问奉孝,你是愿意留在雒阳,做陛下的‘文学掾’,还是与我去苦寒边境,平定羌乱呢?”

  高玥跟在她身边这么久,自然是会跟着她的,典韦和郭嘉却未必。

  边疆清苦,羌人勇悍,阿楚的身份又格外特殊,朝中政客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以为给了她出面的机会已是大恩大德了,怎么能够想着和男子一样论功行赏呢?

  跟着她走,只会有苦劳。

  郭嘉却好像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似的,听她开口,有点愕然地看向阿楚,默了片刻,忽然反问:

  “主公觉得嘉会不愿随行吗?”

  阿楚也怔了,她有些不明所以地答道:

  “奉孝是知道我处境的啊。”

  “……”

  她顿了顿,对上郭嘉闪烁的浅色瞳仁,轻轻叹了口气:

  “奉孝,这并非我妄自菲薄啊。这条道路荆棘遍地,有几个人愿意面对呢?

  你们若是愿意,选择留在这里,依然能够成为我的助力;若是随我出行,也只会平添劳苦。”

  就算是阿楚自己,踏上此途的勇气也多来自对“历史”本身的认知。假如她不知道汉朝将亡,天下终成乱世,也不会轻易夸下海口,说要改变的。

  可其他人是不知道的啊。这世上因看不到主君前途而弃职而逃的人又有多少呢?留在安逸的首都雒阳,对她对部下,或许都是件好事。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郭嘉不可能不明白。他几度想要开口打断她,可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阿楚说得完全正确。

  “臣亦择君”的重要标准,便是看主君究竟能站到怎样的高度。

  阿楚如今前路未定,跟随皇甫嵩前往西凉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她能考虑到这一点,作为下属,本该为之欣快才对。

  然而——

  “然而,主公最不该问的就是嘉啊。”郭嘉摩挲着坑洼不平的木簪,拇指在钝滞的簪头磨蹭着,似乎是有点无奈地笑了一声。

  “嘉在春末和主公说的话,到现在也作数。我因主公选择的道路与远大抱负而追随你,便不会因沿途的棘刺而退却,主公不也一样吗?

  “更何况,跟随皇甫将军的提议出自嘉手中,我又怎能看着主公只身前往凉州呢?我在这件事上的回答就是这样——相似的问题,还请主公之后不要再问了。”

  她于是也真诚地回望郭嘉,郑重其事地将右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感受到对方微凉的体温,干脆一把握住他的手,恳切道:

  “奉孝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了。此途众多艰险,有你承诺,是我之幸。

  阿楚如今处境困窘,无法许诺给你什么,只保证,奉孝在我麾下一日,我便赤心以待一日。”

  郭嘉的手被她抓住,只感觉手心手背都是热意,感觉微妙的很,可一看阿楚神态,又坦坦荡荡不见扭捏,于是也抛下了那点微妙的不自在。

  他轻易把右手从她手里抽出,趁着左手还被握着、阿楚未反应过来的空档,抓过桌面那只发簪,飞快地插在阿楚的发髻上。

  “我明白了——亭主今日容光焕发,真是漂亮。”

  他看着阿楚的发边,簪上那只愁眉苦脸的猫咪脑袋,笑吟吟地夸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