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4年5月, 长社大风。

  裹着黄褐头巾的士兵仰目而望,只看见长社城楼上,赤色军旗随风飘扬。

  这是孟夏末尾, 距离波才军计定的侵袭日期, 还剩两天。

  上一战的胜利收获繁多,除了大量武器以外,典韦麾下的一支小队还缴获了少许粮草,加上此战之前有过的多次胜利, 黄巾军士气高涨。

  皇甫嵩将门世家, 又担任过北地太守, 在雒阳颇有声名,波才虽对其具体情况不甚了解,可是也知道他地位不低, 好几次看着他的军队在自己手中丢盔弃甲, 心中得意。

  物质上的收获与精神上的满足让他对于后几日的战斗充满了信心,还以为不过是复刻一遍与朱儁的交战, 只觉得长社也将和鄢陵一样,在不久后成为黄巾军的囊中之物。

  因此, 这名自诩天赋的黄巾头目也略微放松了些, 在看到手下士兵的操练因大风沙尘而难以继续时, 就极大度地一挥手, 让各阵的将领结束训练,放士兵们回去修身养息,为两日后的决战做准备。

  阵营立刻散开,缺乏约束的黄巾军交头接耳地向营帐中走去,背景中间或夹杂着“什么鬼天气”之类的抱怨声。

  波才在这样一片嘈杂中欣慰地点点头,忽然伸出手,“啪”地一声搭在了身旁典韦的肩头。

  “子满啊,此番若能夺下长社,你的功劳定然是要记下的,”络腮胡子的黄巾头目咂了咂嘴,几乎是勾肩搭背地贴着他,一抬手便指向了城楼,“听闻长社还有些个‘世家大族’,其中金银仆婢必不会少,到时候……”

  他压低了声音,意犹未尽地冲着典韦露出了猥琐的笑容,从粗眉头到双下巴,都在暗示一个“懂的都懂”。

  典韦:“……”我不想懂。

  被派到波才手里当卧底,对他这种急躁的性格显然是种折磨。

  黄巾最初是由生活困顿的百姓自发组成的,可出头的往往只有这种惯于作恶的山贼,正所谓将熊熊一窝,同样的道理,如果领军的将军是个为非作歹的恶棍,手底下将士的心术也正不到哪里去了。

  典韦从颍川东部行至这里,沿途也见过这些黄巾聚集后,强行抢夺平民粮食财物的景象,他帮得了一次,又帮过第二、第三次,一路走走停停,才发现这里的所有黄巾都已习惯了这样的行为。

  就好像一旦戴上头巾,他们就不再是水深火热里的百姓,而有资格去压榨原先同类的血肉。

  他心里那句“我不需要,管好你自己”,卡在喉咙里咽了又咽,总算勉勉强强被憋了回去。

  他扯了扯嘴角,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面皮露出一点夹杂着“雀跃”与“向往”的表情,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眼波才:

  “将军有心……韦一定不辜负将军的期望!”

  显然,他的表情管理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波才一抬眼,猛然和他这张狰狞的脸打了个照面,笑容凝固了片刻,若无其事地把典韦肩膀上自己的蹄子放下来,又背回身后。

  典韦未曾察觉,见他收回手,在心里说了句识相,暗自舒了口气。

  “将军,韦先去检查将士们的情况了,”短暂的沉默后,典韦对着波才拱了拱手,在对方开口前先一步结束了话题,“如果有什么需要,可随时派人来寻。”

  波才刚刚被他那张脸一吓,大概也懒得多说什么了,“哎”了一声,挥挥手便放他走了。

  话说回来,波才此人,也的确是个心大如斗的。

  典韦出发前,曾经留在议事厅一阵子,接受两位谋士的“临时补课”:波才不接受外将怎么办啦,被多次试探套话怎么办啦,军队被打散了混在各处怎么办啦……他一介武夫,想不到那么多,就要荀彧郭嘉帮着提早定下计策,防止出现纰漏。

  结果,他揣着一肚子的应对措施入了波才帐中,小心谨慎地等着接招,对方却没什么额外的想法,欣然接受了他的加入。

  后来,波才本就不多的警惕,又肉眼可见地随着他们功绩的上涨而不断减弱,到现在已经完全接纳了他们,还给典韦和他手下四千人取了个诨名叫“狼虎军”——这是“虎狼之师”的意思。

  波才在用人方面表现出来的寡谋,使典韦一度怀疑朱儁被他打败,是因为过于松懈而轻敌。

  他一把掀开营帐的门帘,士兵们正候在原地整装待发,显然也意识到了时机的到来。

  有位将军说过,“当你想训练自己手下资质平庸的士兵时,最好的方法是再找一队更不堪用的军队来”,这话说得不错。

  短短一个月时间,这群有新有旧的士兵就在波才手下数万歪瓜裂枣的衬托下飞速成长起来,的确有点“如狼似虎”的意思了。

  不消多说,将士们已经自觉地整理好队伍,对着典韦抱拳行礼。

  “先出去。”他低声说。

  士兵们于是跟着他走出帐篷,盔甲武器穿戴齐整,在呼啸的大风中,不约而同地抬首望向了城楼。

  ——那里有他们真正的领袖。

  几个预备纵火的,也已借着大风的遮掩,徘徊在草野附近,只等长社城头的鼓声为令,便可将黄巾营寨一举摧毁。

  万事俱备。

  典韦的队伍被安置在军营中后方,无法第一时间得知前方的情报,尤其是在风雨雾雪一类的天气中,只能通过周遭黄巾的反应来推测战场的变故。

  攒动的人头不断起伏,典韦随手推开周围挤过来的黄巾兵,抻起脖颈向前望去:

  不断席卷的大风里,忽然出现一大片飞扬的尘土,夹杂着哒哒的马蹄声,飞快的朝黄巾营寨袭来。

  与此同时,城楼上传出响彻云霄的鼓声。

  那声音带着直穿人心的意气,穿过猎猎风声,锐不可当地指向波才军,将这支乱七八糟的军队扰成了一锅昏头涨脑的粥。

  典韦即刻挥手大喊:“动手!”

  燃烧的火把被按在营寨边缘的杂草荒木上,被东南风一带,便蔓向了四野。火苗眨眼间疯长起来,把五月的长社城郊映出了漫山遍野的赤红。

  黄巾刚刚整齐了队伍,又被这窜天的火光惊了一跳,前有敌军后是火场,这些未经过系统训练的青壮立刻慌了神,只有波才手下那群主力军勉强维持住了镇定。

  看来波才打败朱儁也是有些原因的,毕竟以他的性格,这种情况下没喊“怎么回事”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个时候,绕开着火处的皇甫嵩军已然逼近。

  这下谁也没心思管这火哪里来的了,短暂的慌乱过后,黄巾军再度被聚拢,波才举起铁剑指着前方官军,看了眼一团乱麻的局势,还是硬着头皮,大声喊起了黄巾的口号:

  “黄天当立!儿郎们!都给我上前冲!”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黄天当立!”

  “黄……”

  声音在烈火里沸腾起来,黄巾又一次举起武器,试图应对这场莫名的大火。

  “——还立什么呢,”

  忽然,熊熊的火光里传出了少女清亮的嗓音,一道提着枪的身影慢慢从烟尘狂风里显现出来。白马在蒸腾的热气里缓慢踱步,那些紧张的黄巾贼匪瞪大了眼睛——来人身后横亘着十来具尸体。她语气不咸不淡,言辞却极尽讥讽,

  “‘人命’都快没了,还‘黄天’呢?”

  这姑娘红衣白马,猩色的披风映着火光,将一张白净的脸庞照得泛红,无限接近于民间传说里的女武神。

  “谁?!”波才脸色微变。

  她冷笑了一声,没有回答,在众目睽睽中跳下马,横枪挡过扑上来背袭的乱贼,又一脚踹开身边意欲拉她入火的敌人,在满目的刀光剑影中大声唤道:“典韦!”

  “——末将在!”

  “建功之时已到,随我诛尽逆贼!”

  “——阳翟儿郎们,与我上前!”

  中平元年,孟仲两夏交汇之际,长社大风,官军由此发动火攻,与内应里外夹攻,大破敌军营盘。

  这一日,长社城外红光冲天。

  黄巾将领波才抗争途中,被马背上的舞阳亭主一箭击穿胸口,血溅三尺,当场陨毙,此后军队大乱。

  余下士兵群龙无首,全线崩溃,节节败退,一路退至阳翟。

  阳翟守军早有准备,裨将高玥率领守城官军、少量县兵,一路阻截,又与追杀黄巾的舞阳亭主汇合,杀将领于马下,斩首数万级。

  此后,以骑都尉曹操为首,前来增援的义军联兵,加入战场,乘胜追击,对黄巾军围追堵截,大伤敌军元气。

  南路黄巾一败涂地,自此一蹶不振。

  此后,舞阳亭主携军五千人,跟随皇甫嵩、朱儁二将先后镇压汝南、陈国等地黄巾,一路破敌,声名鹊起。

  是岁冬,舞阳亭主秦楚,携麾下郭嘉典韦、中监军荀彧,班师回京,朝中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