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的后位是皇祖父定下的，甚至他还留有遗诏，不许废后。南楚重孝道，父皇对此也无能为力。
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母后的地位都永远稳固，但其中的辛酸，旁人也是不得而知的。
在那之后，母后便一病不起，她似乎是彻底疯了，每天都躺在床上看着门口，整日整日地呼唤着钦儿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但她最终还是没能唤回她的小儿子。那扇门开了又关，来的全是不相干的人。
包括我。
她依旧记得我，但每一次我进去探望她的时候，总能看见她从期待到失落的神情，看着她两眼放光，微微坐起身来，最后又无奈地躺了回去。
“倾云，母后护不住你的，你自己小心。”
她总是这样说道，但眼神却转向窗外，看着东侧殿那残缺的屋脊，看着那棵被烧焦的老树。
她不去问这件事结果如何，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明白她不是想要逃避，只是早已经死心了。
外祖和舅舅们的接连亡故，让她再不是那个京城里数一数二的贵女，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官家女。
皇祖父的离世，更是让父皇再没了忌惮。
她什么都明白，但明白的太晚了。
那晚的火，不仅烧死了钦儿，也烧死了伺候钦儿的十多个宫人。
因为东侧殿的人都死了，负责调查的官员草草结案，说是宫人不慎碰倒了蜡烛，引燃了东侧殿的帷幔，才引发了这一场悲剧。
可是那晚的火，怎么可能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烧起来的？钦儿是皇太子，他身边随时都有人候着、醒着，又怎能发现不了那燃起的火光？
这一切都不合常理，但最终却就这样盖棺定论了。
哪怕死的是先帝定下来的太子。
在钦儿死后，父皇曾经带着庄贵妃一起来探望过母后。
“皇后娘娘节哀，虽说太子殿下薨了，但毕竟您还年轻，会有其他孩子的。”
庄贵妃笑着说道，一边说着，还一边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肚子，表现得尤为得意。
“若是皇后娘娘生不了，臣妾这不是又有了吗？只要皇后娘娘不嫌弃，臣妾愿意把这个孩子送到皇后娘娘这里来抚养。”
母后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气愤得发抖。
庄贵妃似乎觉察到了母后的敌意，她往父皇身后躲了躲，显得娇羞可怜。
“鸢儿，月儿也是好心，你别这样。”
父皇心疼地说道，很明显，他是在心疼他的月儿。
“若是皇后娘娘不愿那便算了。”
庄贵妃低下头，楚楚可怜地说道。
“鸢儿你看看你，有几分母仪天下的气度？”
父皇不耐烦地说道，然后又指责了母后几句。
我又气又急，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看着母后气急攻心，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哎呀！”
庄贵妃一声惊呼，随后便让人传太医。
“月儿，这里有太医，我们先回去吧！”
父皇心疼地说道，他伸手抚了抚庄贵妃的肚子，眼神慈爱。
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而后父皇搂着庄贵妃要走，我越看越替母后不值。
庄贵妃现在月份也不小了，若是我去推上一把，指不定会一尸两命。
我心想着，鬼使神差地朝着他们走去。看書喇
好在母后拽住了我。
最终，我也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有说有笑地离开。
我想，杀害钦儿的罪魁祸首就是庄贵妃，毕竟钦儿的太子之位是皇祖父定的，他不死，皇位就轮不到她的铭儿。
但是我没有任何证据，就算是有证据，我也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自那之后，父皇再也没来过母后这里，宫里的一切事务，也都交给了庄贵妃处理，她成了南楚有实无名的皇后。
一切照旧，只是母后再也走不出那小小的宫墙，整日只能守在钦儿死去的地方徘徊。
看着当初东侧殿被一点点修好，幻想着她的钦儿能够从门后突然蹦出来，给她一个惊喜。
可她等了很久很久都没等到。
而我也很难再见到我的父皇。
皇祖母倒是常来看我们，每一次她都守在母后床前，轻声哀叹。
“鸢儿，是我们对不住你，对不住你们家。”
皇祖母毕竟是在宫中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女人，无权无势，她没法约束她那羽翼丰满的长子。
甚至就连她最疼惜的四叔一家，都被打发到了京城外面，一年才能回来一次。
她对这个儿子，也是极度失望，她对母后的愧疚，也是真的。
“当初先帝曾经跟哀家说，说等庄氏的孩子一落地，便去母留子。”
皇祖母守在母后床前，哭得伤心欲绝。
“可是哀家看到铭儿那么小，那么可爱，朝着哀家笑，哀家也舍不得啊！”
“况且那时候的庄氏也安守本分，不像是招惹事端的人，哀家实在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皇祖母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大概她是真的后悔。
“当初哀家就不该同意庄氏进门，哀家实在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
皇祖母说着便又哭了起来，哭得肝肠寸断，哭得伤心欲绝。
“哀家对不住你，哀家对铭儿起了恻隐之心，想着不能让他一出生就没了娘。”
“但不成想却害了钦儿，害了你。”
“是哀家对不住你，哀家对不住你。”
.......
皇祖母在母后面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相同的话语。
我明白她是出于愧疚，出于悔恨。可这话说出来，多少有些绑架母后必须原谅她的意思。
她跟母后说了心里的愧疚，她的愧疚感是好了，可母后的哀伤更重了。
她知晓了一切，却又没法替自己的钦儿复仇，甚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对害死钦儿的狗男女卿卿我我，阖家美满。
看着庄氏生了一个又一个孩子，甚至庄氏时常还会带着孩子来她这里磕头，有意无意地提起钦儿。
“若是娘娘的钦儿还在，怕也该上学了。”
“铭儿和钧儿都不好，不如钦儿懂事，可惜天妒英才。”
........
在这一通言说后，皇祖母的愧疚之心得到了缓解，但母后的伤感却变得更重了。
她被永远困在了钦儿死去的那个夜里，永远走不出来，有时候甚至连我都不认识了。
她彻彻底底疯了。
我和母后，就这样被困在了宫里。
甚至就连倩儿姑姑，也被父皇以照顾不周的由头，打死在了母后面前。
我真的想不明白，父皇为何会如此憎恨于她，我不明白。
起初我还以为，父皇毕竟是我的父皇，他曾经那么爱我，只要我小心讨好，总有一天他会记起我们，记起母后对他的好。
我用尽一切办法想要讨得父皇高兴。
他喜欢看舞，我便整日在宫里不停地练习，一遍又一遍，直至脚底磨出了血泡，直至我的双腿忍不住打颤，直至我再也站不稳的时候。
他喜欢琵琶曲，我便求皇祖母替我找来了教琵琶的艺人，跟着她学艺，学到嗓子哑了，学到手指都磨破了，学到琴弦上都沾染了血污。
他喜欢字画，我便从皇祖母那里借来字画，照着上面临摹，一遍又一遍，从午夜到天亮，写坏了一柜子毛笔，用掉了一大屋子的纸。
我以为，只要我用心去讨他欢心，他就会喜欢我的。
那一年中秋，我为他献舞，将琵琶曲和舞蹈融合在一起，一曲罢，满座惊呼。
父皇坐在龙椅上，笑得合不拢嘴，庄贵妃坐在他身旁，温婉地笑着。
很是刺眼。
“倾云的舞跳得很好。”
庄贵妃点了点头，她转头看向父皇，一举一动都极尽妩媚。
“皇上，婉怡也想学跳舞，不如让倾云有空就去教教她吧！”
“毕竟是亲姐妹，倾云舞又跳得那么好，婉怡以后肯定也不差。”
我一愣，这不是把我当下人吗？
但父皇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点了点头，同意了。
那一晚，父皇也只是去母后宫里坐了坐，给了一些赏赐，随后便又去了庄贵妃宫里，一如既往地住在那里，再没来过母后这儿。
甚至就连我，都被带去了庄贵妃宫里，日常留在那里，不能陪伴母后。
庄贵妃有四个孩子，婉怡是最小的那个，又是唯一的女儿，她和父皇自然宠爱，因此教养得无法无天。
她不仅不听我说话，稍有不高兴，甚至还拿我出气。
她会拿茶杯里的茶水泼我，拔我的发簪，把我的饭碗打掉。
“婉怡，她是你姐姐，你要听话。”
庄贵妃永远都是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然后又让宫人为我盛饭。
一般来说，这个时候饭又该吃完了，于是便给我盛宫里大宫女的饭。
永远都是这样。
最开始，皇祖母听闻后还会来说上几句，庄贵妃也总是不紧不慢，让人把打饭的下人拖出去杖责，让皇祖母挑不到任何错处。
再往后，皇祖母也不来了，一来她年事已高，管不了这么多了，二则庄贵妃颇有手段，她也害怕自己日后落到她手里。
没过几年，她便也去了。
庄贵妃母子五日对我的厌恶，也到了明面了。
婉怡会说：“母妃就儿臣一个女儿，儿臣哪里来的姐姐。”
梁铭会说：“你不过就是个狐媚子，现在你不好好照顾婉怡，小心我日后收拾你。”
梁钧和梁铮则会围着我转，甚至还直接推我一把，让我摔得浑身是泥。
这一切父皇都知道，我曾经向他抱怨过此事，得到的答复总是轻飘飘的一句：
“他们还小，你是大姐姐，要让着他们。”
或许在他认识庄氏的时候，他的眼里便只剩下庄氏了吧？
比我的命运更悲惨的要属大舅舅家的两个表姐妹。
她们幼年的时候，外祖家便家破人亡，小小的两个孩子，没了家族作为依靠。
上无父亲叔伯，下无兄弟，甚至连堂兄弟都没有。家里唯一靠得住的，便是我母后这个姑姑。
可惜就连这个做皇后的姑姑也是没有权势的，母后自身难保，哪里管得了宫外的事？
外祖家的一切，全靠舅母硬撑着。
大表姐阿宁长我一岁，十四岁便订了亲，次年出嫁。
而这婚事，还是庄贵妃订的，她说母亲娘家落寞，多没有父皇的赐婚，估计她们都找不到好人家。
于是父皇把她指婚给了一个亲王世子，去了东部的南海边。
听说那个世子原本是有心上人的，但又迫于皇恩浩荡，无奈娶了表姐，对她不闻不问，甚至在她生孩子的时候还忙着和心上人卿卿我我。
阿宁表姐嫁出去一年不到，便因为胎大难产。
据说她哀嚎了一整晚，世子都没去看她一眼。
等到第二日清晨，母子俱亡。
阿宁表姐死后三个月，世子便另娶了当初的心上人为妻，次年便生了一对双生子，阖家幸福。
只有舅母和表妹为阿宁表姐哭得伤心欲绝，可无奈山高路远，外祖家已经败了，她们甚至都没法去看她一眼。看書溂
而母后则一直卧在病床上，两耳不闻窗外事。
就在世子家那对双生子出生的那年，百越进攻，南楚的军队接连败退，父皇无奈，被迫和亲。
原本他是想我去的，可那时候他正在和大俞的某个国公爷密谋夺权的事，庄贵妃心眼多，便把我留下了。
用她的话说，百越是野蛮人，随便去个女子就好，我能歌善舞的，自然得用在最需要的地方。
而这个嫁给百越这群野蛮人的女子，便选中了大舅舅的小女儿，阿岚表妹。
父皇还说，这是阿岚表妹的荣幸，是外祖家的荣耀。
当晚，舅母便抵了牌子进了宫，带着阿岚表妹来求母后。
“皇后娘娘，阿岚才十四岁，怎么能让她去？”
“百越是什么地方，你我都是知道的，阿岚去，简直就是送死。”
.......
无论舅母说什么，母后都是死气沉沉地看向窗外，一直到最后，她才说了一句：
“本宫早已被皇上所厌弃，整日关在这宫里，又能有什么法子？”
最后，阿岚表妹还是去了，她被封为护国公主，带着一车车的嫁妆去了百越。
不出一年，便暴毙而亡。
而舅母也没了任何念想，在得到阿岚表妹死讯的当晚便自缢而亡。
外祖家最后的人也都没了，母后在宫外，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