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儿还不到三岁的时候，皇祖父就病重了。
我还记得父王和母妃带着我们去探望他时的模样。
宽敞的大殿里灯火通明，但却带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皇祖父躺在床上，脸色惨白瘦得不成样子。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看着我们走上前，整个人都像是陷在床里面一样，完全没了当初的英姿。
我已经记不清皇祖父以前的模样了，每当我回忆起他的时候，都是那副形容槁枯、死气沉沉的样子。他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皇祖母则一直守在他床前，其他那些宫里的娘娘也在一旁伺候着，整个宫殿里都没有十分严肃，安静如斯。
比那日的外祖家还可怕。
皇祖父见到我们过来，微微点了点头。在皇祖母的搀扶下，他慢慢坐起身来，伸了伸手，示意我们过去。
母妃在身后推了我们一把。
我慢慢走上前，微笑着靠近皇祖父。无论他是什么模样，在我心里他依旧是那个慈爱的祖父，没什么两样。
但钦儿却不敢上前，他往母妃身后躲了躲，死活不肯出来。
我看到了皇祖父眼神中的落寞，他苦笑一下，不再理会钦儿，只是转头看向我。
“倾云乖，以后要好好照顾母妃和弟弟。”
他轻声说道，声音小到几乎听不清楚。
我点了点头，跪坐在他的床前，挤出一个微笑。
“钦儿年纪小，没见过这么多人，怕生，皇祖父不要介意。”
皇祖父微微点了点头，眼神中有着些许赞许。他微微抬起头，远远地看了钦儿一眼。
钦儿也躲在母妃身后，睁着大眼睛看他。
“皇祖父不用担心，倾云已经大了，会照顾好母妃和钦儿的。”我握住皇祖父的手，轻声笑道，“皇祖父也要快些好起来。”
皇祖父笑了笑，点了点头。
大概是已经和皇祖父熟络了起来，钦儿不再害怕，跟着母妃缓缓走到皇祖父跟前。
“皇祖父好。”
皇祖父微笑着点头，看起来很满意。
宫女们给父王和母妃端了一把椅子坐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只是多数时候，皇祖父都只是微笑着点点头，没有说话。
或许对于那个时候的他来说，点点头都已经耗费了太多气力，没法像之前那样谈笑风生。
“父皇，侧妃庄氏也已经有了身孕，等过几日儿臣带她来看看您。”
父王突然开口说道。我察觉到母妃脸上闪过的一丝不悦，但最终她也只能微笑着看着皇祖父。
“你提她做什么？”
皇祖父的神情明显有些不高兴，他的笑容凝固，眼神中也都是不满。
父王赶紧拉了拉母妃的袖子。
“庄氏的孩子毕竟也是皇家血脉，想必岐郎也出于孝道，希望父皇见到马上要出生的孙子心情好些。”
母妃赶紧替父王解释道。那时候的侧妃庄氏至少明面上对母妃极好，她找不到理由来说她什么。
皇祖父依旧是一脸不悦。
“朕的孙儿就钦儿一个，你又没有身孕，哪来的将要出生的孙子。”
这时候我才明白，侧妃庄氏是父王背着皇祖父纳进来的。
准确来说也不算背着，只是他自己早已经都说定了，然后又打着母妃的旗号，皇祖父不好反对，最终才成了的。
对此，皇祖父一直心有不满。
“朕最担心的就是以后岐儿不能好好照顾你们母子，若是这样，九泉之下朕怎么有脸面去见你父亲。”
皇祖父语重心长地说道，大概是因为身子实在虚弱，又一次性说了太多，他接连咳嗽了好几声，身子也微微颤抖。
父王母妃还有皇祖母赶紧岔开了话题。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皇祖父，没过几个月，皇祖父便阖然长逝，去地下见了外祖父。
而母妃和我们的好日子，也算是到头了。
第二年，父皇便登基称帝，我也由之前的小郡主晋升成了大公主，母妃也从太子妃成了皇后。
而父皇登基的第一件事，便是按照皇祖父的遗诏，立了钦儿为太子。
那段时间，贺喜的人接踵而至。我们搬进了宽大宏伟的皇宫，有了在御花园里随意玩耍的资格，并且可以跟着母后接受命妇的朝拜。
只是，父皇来看我们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起初母后只以为是父皇刚登基称帝，加上皇祖父病了大半年，留下许多朝政事务需要他来处理，并不在意。
而后她才慢慢发现，父皇并非留在自己的寝宫里，也并非为了国事。
他几乎夜夜留在庄氏的宫里，甚至亲自去祈祷，希望庄氏能够平安地诞下皇子。
大概是因为皇祖父刚刚驾崩，父皇还得考虑皇祖父的意愿，所以庄氏只是一个妃位，比那两个侍妾高不了多少。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母后安心打理着宫里的事务，并没有注意到她，等到她引起重视时，已经太晚太晚了。
在父皇登基的那年，庄氏成功诞下一子，由父皇赐名为铭。
庄氏聪慧，在孩子出生后不久便提议送去皇祖母那里照料。
皇祖母已经上了年纪，最喜欢的事自然是带带孙辈，因此对铭儿尤为喜爱，甚至爱屋及乌，也偏爱起庄氏来。
至于父皇那里。
铭儿是父皇继位后的第一个孩子，生来便是皇子，因此一切礼仪都比钦儿要尊贵许多。
母后也只能忍耐，只是她的忍耐，并没有得到父皇的任何怜惜。
铭儿满月的时候，父皇在没有同母后有任何商议的情况下，直接晋封了庄氏为贵妃，并给了她协理六宫的权力。
母后直接愣在了宫宴上，在宴会结束后，这便又成了母后厌恶庶子的罪证。
当晚，父皇便来了母后宫里，倒不是来探望母后和我们的，而是来兴师问罪的。
“鸢儿，铭儿同钦儿一样，都是朕的孩子，你怎么能厚此薄彼？在宫宴上摆脸？”
“皇上的孩子，臣妾自然是喜欢，可是晋升庄氏一事，臣妾之前并不知情。”
母后原本就身体不好，说起话来声音也不大，气势上明显不如父皇。
“庄氏为朕生了皇次子，晋升为贵妃很过分吗？”父皇压着声音怒斥道，“再说了，你也应该知道庄氏为何一开始只是一个妃位。”
果然，庄氏为妃的旨意是皇祖父的。
皇祖父与外祖父关系极好，前些日子外祖家又接连出事，他自然得替好兄弟照顾好这唯一的女儿。
父皇不敢埋怨皇祖父，自然而然地把这笔账记在了母后头上。
“臣妾不是那个意思，”母后极力辩解，她声音虚弱，听上去又气又急，“只是臣妾毕竟是皇后，这宫里的事，还是该跟臣妾说一声比较好。”
“你的意思是你想做朕的主？”
父皇冷笑道，皇祖父死了，他的本来面目总算是露出来了。
“臣妾不是那个意思，”大概是因为心急，母后接连咳嗽了几声，“臣妾只是觉得........”
啪——
父皇一巴掌扇在了母后脸上，声音之响，我在殿外听得一清二楚。
吓得我立马捂住了嘴。
“你记住，你是皇后，是我的妻子。”
父皇提高了声音怒斥母后，我吓得接连往后退了好几步，躲在灌木里不敢吭声。
“在外人面前你是皇后，你可以母仪天下，但你要明白，这位置是朕给你的！”
母后大概是被打懵了，这么久的时间，她一句话都没说。
“你记清楚你自己的地位，别想这些以下犯上之事。”
骂完之后，父皇还是气不过。
“你学学人家月儿，不哭不闹，她是唯一的侧妃，原本就是要当贵妃的，为了不让朕为难，给了妃位也一声不吭，哪里像你，这么多事。”
“梁岐，你以前是怎么跟我说的？”
母后终于回过神来，怒吼道。
又是啪的一声。
“我当初说什么了？我是答应会对你好，可你给脸不要脸。”
“给了你正妻之位还不够吗？当初月儿跟着我的时候，可是什么名份都没要的。”
而后，殿内安静了下来，又过了没多久，便传来了母后低声抽泣的声音。
父皇则不耐烦地走了出来。
好在他没有四处张望，也没有发现躲在墙角处的灌木里瑟瑟发抖的我。
看着他走远后，我匆忙回到了殿内，看着母后跪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母后。”
我小声开口。
“倾云，我的儿啊！”
母后看见我，伸出手将我搂在怀里，抱着我痛哭。
“母后当初瞎了眼，选了你父皇这个丈夫，以后或许你和你弟弟的日子会很艰难。”
母后哭着说道，她一边哭，一边替我整理了一下发丝，然后紧紧地把我抱着怀里。
“倾云不怕，母后不要哭了。”
我也感觉一阵后怕，深身子忍不住地颤抖，但还是强忍着恐惧，为母后擦干了泪水。
“母后不怕，还有二舅舅了，而且钦儿是太子，他以后会保护好我们的。”
“倾云也会好好照顾母后和弟弟的。”
后来的岁月里我时常回想起这句话，我一直在想，若是我没有说这句话，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母后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在我们相处的最后一段岁月里，她轻声告诉我，这一切都和我无关。
可是，真的和我没有一点关系吗？
铭儿年满周岁的时候，二舅舅便被调任离开了京城，去往了北边临近大俞的地方值守。
母后的娘家一向镇守南境，在与百越接壤的地方，颇有一番势力。
父皇这么做，是要彻底断了外祖家的势力。
那段时间里，大俞并没有南下的意图，两国通商，国泰民安，边境的居民也都安居乐业。
只是我知道，父皇跟大俞那边的部分势力有些往来，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但母后却总是担心。
她担心二舅舅的安危，也担心南楚和大俞的关系，用她的话来说，大俞已经吞并了西戎，若是想要南下，南楚怕是招架不住。
最终，母后的担忧成了现实。看書溂
在我年满七岁，开始学习诗书和仪礼的那年，北方传来了坏消息。
二舅舅患了疾病，暴毙而亡。
这对母后而言简直是晴天霹雳，自此她娘家的亲人，便只剩下了大舅舅的两个女儿。
母后听闻之后，接连哭了数日，哭晕过去了好几次。但父皇并没有理会她，只是派来了太医例行探望。
而后更是以皇后身体有恙为名，封了母后的寝宫，借口妃嫔不便打扰皇后休养，让她们去了庄贵妃那里请安。
母后已经没有能力再和庄贵妃一决高下了，但庄贵妃还是不肯放了母后。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熊熊燃烧的大火，以及钦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那晚我正在睡梦之中，隐约听见了从外面传来的吵闹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嘈杂，最后我只得睁眼起身。
那一瞬间，我便呆在原地。
满天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夜空，甚至比白日还更为亮堂。
而那火光，正来源于钦儿居住的东侧殿。
这么大的火，又这么晚了，钦儿自然也被困在了里面。
我不敢细想。
宫人们来来往往，提着一桶接一桶的水往火里浇，但却于事无补。
我站在床前，怔怔地看着这一切。
钦儿的身影出现在火光里，只可惜火势太大，他出不来。
“母后，姐姐。”
“母后，姐姐。”
.........
他一声声地唤着我，我却没敢冲进去救他。
我甚至都没敢往前走一步。
母后好几次想要冲进去，却都被一旁的宫女拦住。
“皇后娘娘，您小心。”
“钦儿——我的钦儿——钦儿。”
母后哭喊着，挣扎着，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钦儿在火里咳嗽，痛苦地哀嚎。
“钦儿，你们放开我，我要进去救钦儿。”
最终，钦儿住的东侧殿塌了，包括他在内，十数人都被燃烧的屋顶所掩盖。
母后一下便昏厥了过去，而我则一直愣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钦儿没了。
自始至终，父皇都没有过来看我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