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我便随着母亲回到了滨州，京中的事也很少再过问。
甚至，我都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母亲和凌珊，到底谁对谁错，我也无从知晓。
再一次见到凌珊是在成年之后，我中进士的那天。
“皖生，你喜欢我吗？”
琼林宴上，我们都喝得醉醉醺醺，她双颊绯红，坐在杏树下，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没有说话，一时不知道她提及这件事是何目的，这里人多口杂的，我也不敢随意说话，怕被人添油加醋地一通说，最后惹出事端来。
“我姐姐在我这个年纪都有孩子了，”凌珊没有理会我，只是自顾自地说着闲话，“而父皇却一直没有给我择婿。”
“姐姐的母妃还不如我母妃了。”
凌珊喃喃道，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悲伤。
灯火阑珊，春风拂过枝条，杏花飞落一地，飞到了我们的发丝间。
凌珊双眼迷离，眼角带着泪花，她抬头看向夜空，轻声叹息。
或许别人都不明白她作为一个公主为什么会如此悲伤，但我却明白她心中的苦楚。
“父皇不喜欢母妃，也不喜欢我，母妃说，他就想把我嫁得远远的，免得我再惹事端。”
我依旧没有吭声，我依稀记得听舅舅家的表兄弟提及过，凌珊一点都不喜欢她的小弟弟，但是这个小太子却异常喜欢姐姐们，老是缠着她们。
凌瑶公主已经出嫁了，平日里很少回宫，这宫里便只剩下了凌珊和小太子两姐弟。
太子还小，也不知道当年的恩怨，一直死皮赖脸地跟在这个姐姐身后。
而后，凌珊便当着众人的面，把小太子推倒在地。
那里还有几阶石梯，好在是冬日，雪很厚，小太子才没有摔伤。
太子殿下是皇后娘娘所出，又是皇上唯一的儿子，皇上自然心疼得紧，当即就下令杖毙了跟在凌珊身边伺候的嬷嬷和宫女，又责令宁妃禁足宫中。
在那之后，皇上便彻底不待见宁妃母女了。
初春的气候还有些冷，凌珊坐在那里冻得搓了搓手。我看着她红红的脸蛋，不知道那是因为喝了酒还是这寒冷的气候。
但她那泪眼汪汪的模样，着实让人心疼。
“我知道父皇不喜欢我，从小就知道。”
凌珊缓缓低下头，重复着相同的话语，她咬了咬嘴唇，伸手擦拭了眼角的泪花。
“我小时候也曾经想过要得到父皇的宠爱，可无论我做得再好，也只能换来一句轻飘飘的“凌珊做得很好”，又或是内务府送过来的一件赏赐。”
“我无论做什么，都比不上皇后娘娘，我记得之前也是琼林宴上，我特地吟诗一首，为众人称赞，就连父皇也夸我。”
她的言辞中只带着一点点兴奋与骄傲，其他的都是悲哀，我知道，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
“但是皇后娘娘只是咳嗽了一声，父皇便又看向她了。”
“皇后娘娘体弱，琼林宴上又寒风四起，皇后娘娘一时身体不舒服，倒也说得过去。”
皇后娘娘本就体弱，我记得上一次进京的时候，母亲就提到她体弱，有时候冬日里感染风寒，咳嗽一两个月也是常有的事。
母亲甚至还担心，她这样的身子，再生一个孩子会不会要了她的命了。
再加上当时那么多人，皇后娘娘原本就够受宠了，自然不需要在这个时间来跟庶女争夺丈夫的宠爱。
这样一想，大概她是真的身体不适。
想到这些后，我赶紧开口说道，只怕她这样下去会更魔怔。
身为臣子，我那时候依旧把忠君爱国放在首位，皇后娘娘的孩子是太子，是宫里唯一的皇子，是大俞的国本，可由不得凌珊乱来。
更何况，继续记恨皇后母子对凌珊和宁妃娘娘都没有任何好处，只会让她们离皇上越来越远而已。
仅此而已。
“可为什么偏偏是那个时候？”凌珊质问道，她双眼通红，但却依旧压着声音，“而且，而且，就算是她是真的生病了，父皇只在乎她也是真的。”
我没有说话，我是家中独子，母亲管得严，父亲就只有几个通房而已，自然体会不到她的委屈。
“当时我是推了云策，但我根本没想到一推她会跌那么远。”凌珊低着头，言辞里十分委屈，“后面父皇也罚我了，我都知错。”
“可是他也把我身边跟着的嬷嬷和宫女都杖杀了，甚至就连一直伺候我的，留在宫里的那些，也都被打得半死后逐出了宫里。”
“后面连我母妃也被禁足在了宫中，原本我母妃就身体不好，原本她就郁郁寡欢的，现在身体更弱了。”
“这件事是我做的，父皇怎么罚我我都认，可他为什么还要责罚这些人，又不是她们的错。”
凌珊说完便俯下身痛哭了起来。她环抱双腿，低声抽泣，身子微微发抖。
我于心不忍，下意识地搂住了她。
凌珊并没有躲，她靠在我的怀里，乖巧得像只小白兔。
“你知道吗？我父皇从未抱过我，我看着他那么自然地抱起弟弟，抱着他哄他，我真的好羡慕，好羡慕。”
“从我记事起他就没有抱过我，偶尔似乎会蹲下身，把我搂在怀中，但从来都没有把我抱起来过。”
“从来都没有。”
........
我和凌珊在琼林宴中卿卿我我的事，很快便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
皇上毕竟是皇上，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了，行事作风都尤为谨慎，并且颇有手腕。
他很快便压下了整件事，甚至就连他召我进宫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召我入宫。
“琼林宴的时候，你和凌珊在一起？”
皇上屏退左右，只留下了一个一直跟在身边的太监。
“是。”
我不知道皇上那面无表情的神色中到底隐藏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召我入宫到底是为了我和他女儿言行举止过于亲密，有辱皇家颜面，还是知道了那天凌珊跟我说起的那些事。
思索之下，我只能含糊回答，静观其变了。
“你可喜欢凌珊？”
皇上盯着我看了好久，最终他叹息一声，轻声问道。
“是，微臣自幼时起便仰慕公主。”
我平静地回答道，这问题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可犹豫的。
皇上点了点头，似乎松了一口气。
“你可知道之前的事？”
“微臣不知皇上指的是何事？”
我低下头，猜测着皇上的意图。
“皇后和宁妃的事。”
皇上直截了当的说道，完全没有任何顾忌。
“微臣不知。”
殿内安静了下来。
我不知道皇上是真的信了我的话，还是只是不想给我难堪，过了许久，他缓缓开口。
“那你至少知道先帝时期的皇后杨氏吧？”
我无言，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这一切。
“朕喜欢皇后，但是先皇后杨氏并不喜欢，她更加属意宁妃来当这个太子妃。”
“宁妃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在她眼里，她才该是皇后，朕因此对她尤为厌恶。”
皇上轻描淡写地说完了这件事。母亲的惶恐，凌珊的悲伤，在这一刻都显得无比搞笑。
“朕也知道，是朕没能处理好这一切关系，愧对凌珊。”
“希望你以后替朕好好照顾凌珊。”
皇上说完之后便让养心殿里的公公陪着我出去了，没过几日，他便又降下圣旨，让凌珊下嫁于我。
“皇上居然让你尚公主？”接过圣旨后，母亲眉头紧蹙，完全没有任何高兴的神色，“你是不是跟皇上说了什么？”
我沉默，低下头一声不吭。
“那日皇上召你进宫，到底说了什么？”
母亲见我神色不对，赶紧追问道。
“没，没什么。”
我支支吾吾地说道，把头扭向一边，不再吭声。
“你说你喜欢公主对吗？”
母亲叹了一口气，有些不情不愿地走回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你若朕的喜欢，倒也罢了。只是这样一来，你的仕途就算走到尽头了。”
“你本来是国公世子，陈家在大俞也是名门望族，显赫一方。你外祖又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在朝中颇有威望。”
母亲摇了摇头，言语中多少有些惋惜。
我也明白她的苦恼。凌珊母女和皇后不和，皇上一直没给她挑选夫婿，想的也是把她嫁远些，免得再在京中惹事生非。
和凌珊成婚后，我再想进京任职就几乎没有任何可能了，母亲以后回京城的时间，也少了。
“不过皇上到底是心疼公主的，肯定会给你一个高位，只是不是京官，以后要调回京城，也得看下一任皇帝了。”
母亲叹息道，言外之意，是她以后想回娘家看看父母兄弟，也难了。
我低着头，不吭声。
之后，母亲便不再提及此事，只是直接搬去了外祖家小住，想要享受这最后的天伦之乐。
外祖父母到底年事已高，母亲能陪在他们身边的日子，也越来越少了。
没过几日，我便接到任命，让我回滨州担任了一个四品官职。
与此同时，凌珊也嫁了过来，与她一起来的，还有那好几船的嫁妆。
母亲说得对，皇上疏远凌珊这个女儿，自然会在其他地方给她补偿，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嫁妆，便是这个父亲对女儿最大的愧疚。
洞房花烛夜，我掀开了凌珊的红盖头，只见她泪眼婆娑，比琼林宴上还哭得难过。
“凌珊？”
我酒醒了一半，拿起手绢替她擦拭眼角的泪水，看着她完全花掉的妆容，心里一阵委屈与难受。
嫁给我对她而言当真这么难以接受？
凌珊依旧哭哭啼啼，完全没有搭理我的意思。
“凌珊。”
我再一次缓缓开口，又一次将她搂在怀中，轻轻抚摸她的后背。
“凌珊，你不愿意跟我去滨州吗？滨州虽然不如京城繁华，但也是风景如画，气候宜人。”
我小声说道，声音微微颤抖。
“而且我陈家在滨州也算大户，在京城我或许护不住你但在滨州我保证没人会欺负你。”
“我保证。”
凌珊没有说话，只是扑在我怀里号啕大哭，这一次她甚至顾不上新婚的喜悦与公主的仪态，放声痛哭起来。
鲜红的喜字和她惨痛的哭声融合在一起，先得如此讽刺。
“凌珊，没事的，我们以后还是会回京城的。”
我心里也是万分难过，甚至带着一丝怨怼，我一直以为凌珊也喜欢我，但现在看来，她大概只是逢场作戏罢了，只有我这个傻子当了真。
“凌珊，我们每年都可以回来的，我以后每年都陪你回京，好吗？”
凌珊依旧没有说话，眼泪打湿了我的喜服。
“凌珊？”
我心碎了，有了一种被人欺骗的感觉。这么多年的感情，在这一刻就像是个笑话。
“对不起，对不起.......”
凌珊依旧哭哭啼啼，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身子也一样，嘴里重复着相同的话语。
“凌珊？”
我眉头微皱，隐约觉得这其中另有隐情。
“我母妃病了，病得很重。”凌珊哭哭啼啼，哽咽着说道，“她原本身体就不好，现在听说我要嫁那么远，一下便病倒了。”
我无言，脑海里浮现出之前离开京城时，外祖母那依依不舍的模样。
我的外祖和外祖母好歹还有几个儿子在身边，但凌珊的母妃就她一个独女。
“母妃去求过父皇，但任命你的圣旨和我们成婚的圣旨是一天下的，父皇不愿收回成命。”
“后面她就病倒了，病得很重，我好怕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母妃的父母兄弟都不在京中了，她就只有我一个了，我要是也走了，她该怎么办啊？”
“我怎么不是个皇子啊！”
........
凌珊在我怀里泣不成声，我紧紧地搂着她，想要出言安慰，但却又找不到话说。
一个月后，我和凌珊便回了滨州。
再不到一年，宁妃病逝，按照贵妃的仪礼下葬。那时候凌珊正怀着芸儿，舟车劳顿，多有不便，最终并未来得及赶回京城。
凌珊果真再没机会见到她的母妃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