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曾经跟着母亲来京中探望过外祖，也是在那个时候，我便认识了凌珊。
我的外祖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皇帝刚刚继位的时候，靠着他和元家的支持，才稳固了军队，坐稳了江山，是大俞的功臣。
而凌珊，便是这位皇帝的女儿。皇宫里的孩子通常活不长，而她，是皇上活下来的第二个女儿。
那个时候，小太子还并未出生，凌珊依旧是宫中最小的孩子。
可皇上依旧不喜欢她，对她倒也说不上不好，每次赏赐了大公主东西，也都让内务府再按照大公主的份例，给凌珊送一份过去。
只是他对凌珊一直都冷冰冰的，没有半点父亲对小女儿的疼爱，甚至就连给凌珊的赏赐，也都是直接交给内务府又或是皇后去准备的。
凌珊自幼便不得宠，甚至可以说，皇上对她们母女近乎一种无视的状态。
“我母妃说了，父皇不喜欢我，都是因为皇后娘娘。”
那天夜里，我跟凌珊躲在老树后面，听着她愤愤不平，又极度委屈地说着在宫里的事。
“父皇喜欢皇后娘娘，但皇后娘娘不喜欢母妃，所以也就连着不喜欢我。”
“然后每一次父皇想来看我，皇后娘娘都拦着，久而久之，父皇就不来了。”
凌珊低着头，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咬着嘴唇，声音越来越小。
“可是皇后娘娘那么和善，她怎么会不喜欢你们母女？”
我有些吃惊，在我的记忆里，皇后娘娘是个好人，之前我跟着母亲进宫拜见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玉盘，就是皇后娘娘帮我瞒下来的。
“更何况她要是不喜欢你，怎么会给你们挑选这么好的礼物？”
“她是故意装的，她就是装的！”
凌珊气鼓鼓地说道，甚至直接站起身来，站在对面盯着我。
“她就是装的，故意让你们觉得她多好，多贤惠，才没人会说她什么。”
“更何况宫里的赏赐和礼物，大都是内务府里出来的，又不是拿的她的东西，她送起来自然不心疼。”
我低着头，想要反驳却又不知道该反驳些什么。
在我的记忆中，无论是外祖还是母亲，都说皇后娘娘是极好的人，我可以被骗，他们总不会被骗吧？
“而且，你们跟皇后娘娘又没过结。”
凌珊再一次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双手支着脑袋，委屈巴巴地说道。
“什么？”
我有些疑惑。
“之前的皇后，也就是我皇祖母，”凌珊扭过头看向我，眼神无比坚定，“她最开始属意的太子妃人选就是我母妃，而后才被皇后占了的。”
“可要是这样，不该是你母妃讨厌皇后娘娘吗？”
按照凌珊的说法，皇后娘娘无疑成了占便宜的那个，实在没有理由再对她们母女下手了。
“她小气啊！你到底是帮我还是帮她？”
“帮你，帮你。”
而后，凌珊又零零散散地说了许多宁妃和皇后之间的事。
说皇后的孩子没了，就让她母妃的孩子，她的哥哥姐姐陪葬，可怜那个孩子还未成型就化作了一摊血水，皇上也护着皇后，让太医说是宁妃身子骨的问题。
说皇后娘娘恃宠而骄，不愿意处理六宫事务，也不想把协理六宫的权力给她母妃，硬生生让皇上封了一个毫无背景的女子为贵妃。
说皇后娘娘善妒，因为讨厌她母妃，甚至开始打压她的舅家，让她三个舅舅都离开了京城，母妃在京中连个亲人都没有。
........
大到朝廷事务、官员升迁，小到宫宴上的糕点食物、年节时的赏赐，她都说了个遍，无一例外都是在说明皇后娘娘怎么对付她们母女的。
“可是皇后娘娘的兄弟大都也在西北抵抗外敌啊！”
我有些疑惑地问道，挠了挠头，又多问了一句：
“更何况那贵妃的位置，也是皇上说了算的啊！”
“这怎么能一样？”
凌珊气冲冲地站起身来，站在一旁直跺脚。
“她元家本来就是武将出生，自然应该镇守边关，我舅舅他们又不是。”
“而且贵妃说是父皇封的，但父皇最疼惜皇后娘娘了，这些事自然是由着她来，她说什么是什么。”
“母妃还说，要是皇后娘娘生了个弟弟，那宫里恐怕再没我们的位置了。”
“现在在父皇面前我们只是不受宠，以后等弟弟继位了，或许京城里就没我们的容身之地了。”
凌珊低下头，使劲咬了咬嘴唇。她的手指绕来绕去，不一会儿，几滴清泪便滴落在手上。
这和我记忆里的不一样，我依稀记得母亲告诉我，皇后娘娘很好很好，她善良大度，怎么看都和凌珊说得不一样。
而且宫里那些妃嫔似乎也都很喜欢她。
“可为什么皇上不喜欢你和你母妃呢？”我依旧十分困惑，接着问道，“宫里就你们两个孩子，皇后没有孩子，按理说皇上应该最疼惜你们才对。”
说到这里，凌珊委屈地咬了咬嘴唇，几行清泪流下。
然后她便哭着回去找宁妃娘娘了。
聊天就此结束。
回到家里后，我也问过母亲，问过宁妃和皇后之间的恩恩怨怨。
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母亲眉头紧锁，她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把我拉到一遍，问了我今日的事。
“以后你少跟宫里的人来往。”
母亲把我搂在怀中，一声轻叹。
“为什么？”
“宫里是非多，”母亲轻轻抚摸我的脑袋，摇了摇头，“若是说错了一句，或许就是万劫不复。”
我有些疑惑地点了点头，不太能理解母亲话语里的意思。
“皇上是君，皇后是君，宁妃也是君，”母亲松开我，看着我的双眼，小心地说道，“他们之间的矛盾，可不是我们这些臣子该议论的。”
“可是为什么？我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皇上不喜凌珊公主。”
“他不是不喜欢，只不过是疏远而已，”母亲放下我，转头看向窗外，眼神中带着十足的悲哀，“皇上不喜欢宁妃，自然也没多喜欢这个女儿。”
“更何况，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女儿，不能继承皇位。若是那凌珊公主是个皇子，或许会得宠得多。”
“可是皇上不是那么喜欢长乐公主吗？”
长乐公主是在东宫出生的孩子，最终也没有活到皇上登基的那日。
但皇上不仅一登基便追封了她的公主位，亲自定了谥号，甚至连当初的安葬规格，以及后面的祭祀仪礼都是按照太子的规格来的。
时至今日，到了长乐公主的忌日，皇上依旧会亲自祭拜这个女儿。
“因为那是皇后的女儿，”母亲叹息一声，“皇上疼爱皇后，爱屋及乌，自然也就疼爱她的女儿。”
“哦。”
我依旧有些疑惑，低着头，思索着这一切。
“等你以后就明白了，”母亲蹲下身，轻轻抚摸我的脑袋，“总之这些事，不是我们可以过问的。”
“外祖也不可以吗？”
母亲摇了摇头。
“可是外祖明明那么强。”
“你外祖再强，说到底也都是臣子，皇上是君，你只要明白这一点就好。”
“哦。”
我点了点头。
后来，皇后娘娘果真生了一个皇子。
皇上大喜过望，封赏六宫，大赦天下，听说差点就直接立了这个儿子为太子。
不过他是皇长子，又是嫡出，父母感情又好，就算是没有册立为太子，那当太子也是迟早的事。
外面普天同庆，可凌珊在宫里却连着哭了好几日，一直到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眼圈依旧是红红的。
“父皇有弟弟了，我和母妃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凌珊坐在一棵大柳树下，撑着头，哭哭啼啼地说道。
我没有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在我的记忆里，无论是寻常百姓，还是达官显贵，只要有新的生命降生，对于全家而言都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
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在宫里就不一样了。
“父皇还免了一年赋税，你们想必很开心吧？”
凌珊突然扭过头来问我，她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厌恶。
“没有。”
我矢口否认。
“你们高兴也很正常，毕竟你们是父皇的臣子，父皇高兴自然你们就高兴。”
凌珊继续说道，她低下头，努力不让我看见她悲伤无助的一面。
“你们都高兴，你们都高兴，现在全天下都高兴了。”
看着凌珊落寞的神情，我心中也不是滋味。想要开口安慰，但脑海里又浮现出了母亲的话语：
“宫里的事，不要瞎掺和。”
最终，我还是什么都没说。
“你也高兴是不是？你也高兴？”
凌珊的情绪忽然激动了起来，她一下站起身来，朝着一旁走去。
“不，不是的，不是的。”
我赶紧上前追上她，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又拉了回来。
“真的？”
“真的。”
我点了点头，但心底还是有些不安，眼神也十分躲闪。
还好凌珊没看出来。
凌珊的情绪慢慢恢复了下来，她重新走回到了一旁的栏杆处，靠在上面，低头不语。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开口，跟我说了她们和皇后娘娘的事。
回到府里后，我立马又去找到母亲追问。
“谁跟你说的？”
母亲的神色有些诧异，眼神中带着警觉，她上下打量了我好一会儿，最后把身边的嬷嬷丫鬟都叫了出去。
“到底谁跟你说的？”
母亲追问道。
“是我听宫里的宫女们说的。”
我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宁妃宫里的宫女？”
母亲冷笑着问道。
我没有说话，只是低下了头，我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一下便猜到了这件事和宁妃有关。
“也罢，还是告诉你吧！”
母亲摇了摇头，慢慢走到了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
“皇后娘娘和宁妃不和，由来已久。”
我低着头，这件事凌珊也提到过，她说那是因为皇后之位本来应该是她母妃的，但却被皇后娘娘生生抢了过去。
“最开始杨妃属意的便是宁妃和其他几个闺秀，后面没有成功，但也把这个消息传扬了出去。”
母亲压低声音说道，言语中多少带着一些鄙夷。
“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宁妃就记恨上皇后了吧？”
“但是皇上明明爱的是皇后，宁妃她不愿意承认罢了。”
母亲摇了摇头，提及宁妃时的语气也更像是在嘲讽。
“宁妃她是大家闺秀，她该知道的，皇上跟先帝的杨妃不和，杨妃又是侍妾出生，自然不愿意看到皇上娶了他心爱之人为妻。”
“所以无论是她还是什么人，只要不是皇后娘娘，杨妃都会支持，只可惜宁妃她不相信，一心觉得是皇后娘娘抢了她的后位。”
我沉默了，一想起凌珊说起这件事时的神情便觉得心塞。
“后面宁妃便一直咄咄逼人，但皇后也是个没有手腕的，节节败退，避而不战，最后皇上不得不亲自前来处理她们之间的矛盾。”
“最开始还是劝了劝的，凌珊也是那个时候怀上并且出生的，到了后来，宁妃依旧不满意自己的位置，处处对皇后不敬，皇上便索性立了一个贵妃，让她们针锋相对。”
“之后，便很少去看宁妃母女了。”
母亲的故事和凌珊的故事倒也很像，但很明显，母亲是帮着皇后娘娘说话的，甚至在说完这一切后，她还不忘加上一句：
“宁妃就是认不清自己的位置，哪有妾室跟正妻较劲的，皇上没杀她，估计都全靠皇后娘娘劝着了。”
“现在好了，一家老小都被送出京去，骨肉相离，她自己在京里再没了依靠。”
母亲冷笑一声，缓缓抬起头来看向我。
“你可不要学她们，也不要和她们母女走得太近了。”
我点了点头，但凌珊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场景依然挥之不去。
母亲和凌珊，我又该信哪个呢？
不过外祖是将军，元家也是将门，母亲和皇后娘娘母家的关系更近。
话里话外维护于她，倒也说得过去。
这样一来，我便更加信任凌珊的话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