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回京已经是两年以后了。
那时候凌珊刚生了晋儿，身体不好，我曾也想过等明年再回京城，但凌珊却不愿意。
“这么多年没回去了，也该回去看看了。”
凌珊低头逗着还没满月的晋儿，她的眼神中充满母爱，微微笑着，却有着一缕悲伤。
现在想来，那眼神中大概还有些许诀别的意味吧？
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又或许是在怀上晋儿之前，她从丧母之痛中走出来的时候，她也已经暗自下定决心要刺杀皇后了。
元宵家宴，无疑是最好的机会，若是这次错过了，那就还得再等一年。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凌珊的想法，只以为她是真的想家，便答应了下来。
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我的母亲就日日跟我提到京城，提到我的外祖一家，言语之间尽是怀念。
那时候的母亲已经因病去世，没能再回到京城是她临终前的遗憾。也正是因为母亲的遭遇，我更能体会凌珊的悲伤。
只是，这条路终究是一条不归路。
不仅对于凌珊而言是这样，对于整个陈家来说也是这样，甚至我还连累了外祖家。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她居然会去刺杀皇后。
甚至，皇上也在场，她这是想让他们两个一块死。
皇后倒下的时候，我直接愣在原地，心里盘算着无数可能。
这可是元宵盛宴，可是宫城禁地，皇后娘娘金尊玉贵，养尊处优，怎么会突然晕倒在地？
这太不正常了。
回过神来时御林军已经包围了整个宫宴大厅，皇上和皇后也被一群人围着，现场慌乱不堪。
“传，传太医啊！”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
“皇后娘娘不行了。”
宫人们来来往往，神色慌张，坐在一旁的宾客全都正襟危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当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凌珊的手，把她搂进怀里。
“凌珊，别怕，有我。”
我轻声说道，自以为她害怕得厉害，话都说不出来了。
凌珊靠在我的怀里，睁着眼看着一旁混乱的一切。我没看清她当时的表情，也不知道她当时的心情，不明白她到底是惶恐不安又还是高兴。
我后面也没机会问她了，我只记得当时我也害怕得很，一手搂着她，一手抱着芸儿。身旁的奶妈怀抱着晋儿，也是一脸的惶恐的。
那一刻，我们心里都只有恐惧。
我眼看着太医过来替皇后娘娘把脉，又看着嬷嬷们把皇后带离宴会，心里砰砰直跳。
凌珊就一直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平静如常，甚至到了家里，都没表现出一点慌张。
“凌珊？”
我眉头紧蹙，隐约觉得这件事不对劲。
院子里面漆黑一片，嬷嬷们带着两个孩子去了厢房休息，我看着凌珊站在那棵老树下，似笑非笑。
“你们都下去吧！”
她缓缓开口，眼神中满是得意。
“是。”
侍女们朝着她行了一个礼，随即便转身离开。
凌珊站在那里，眼看着她们都退了出去，关上了院门。
这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人了。
“凌珊，外面冷，我们先进去说！”
我有些不安地看着她，但在那个时候我依旧没有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只觉得是因为宁妃和皇后不和的事。
而今皇后病重，凌珊作为宁妃的女儿自然高兴，表现得反常一些也说得过去。
“我不冷。”
凌珊甩开我的手，跌跌撞撞地走在雪地里，她似笑非笑，一举一动都尤为诡异。
“凌珊，你吓坏了。”
我赶紧上前抱住她，生怕她再做出些什么事来。
“你让开！”
凌珊使劲挣开我的束缚，她眉头紧蹙，眼神中带着一丝厌恶与敌意。
她静静地看着我，然后又发疯似地笑了起来。
“我成功了！我终于成功了！”
我心里一惊，努力告诉自己肯定不是那么一回事，凌珊没有机会暗害皇后。
可她后面要说的话，却让我彻底死心。
“哈哈哈哈，什么贤良淑德，什么贞洁烈女？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想她死的人不止一个。”
凌珊哈哈大笑，完全没有顾及其他人的意思。
她在细雪中舞蹈，一圈又一圈，笑得肆意，笑得疯狂。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凌珊？”
我轻轻开口，只觉得眼前这人十分陌生。
“皖生，你知道吗？”凌珊笑嘻嘻地跑过来，牵起我的手，“惠妃娘娘也想害皇后。”
“世人不是都说吗？说我母妃不知轻重，说我母妃以下犯上，说我母妃作茧自缚。”
“在他们眼里，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是世间妇人的表率，而我母妃就是毒妇，是坏人，就该下地狱。”
“结果了？又不是只有我和母妃讨厌她，惠妃恨她恨得要死。”
凌珊说完便再一次放声大笑起来。
她仰天大笑，没过多久，笑声便被哭声所掩盖，她也慢慢跪了下去。
“母妃，儿臣为您报仇了！儿臣为您报仇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凌珊在我面前发疯。
我知道陈家的下人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但我也明白这种事皇上迟早会查个清楚，到时候，估计我们一家都难逃一死。
我知道惠妃想毒害皇后不过是为了那至尊的位置，她有儿子，自然会把太子殿下视为眼中钉，这一次害了皇后，下一次就是太子了。
我也知道，皇上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好，若是太子殿下倒也差不多到了年纪了，若是那小皇子继位，只怕是主少国疑，外戚做大，大俞的大权最终会落到惠妃手上，甚至可能天下大乱。
我也知道，作为一个臣子，我们最重要的使命便是忠君爱国，保朝堂安稳，保百姓安居。
但那一刻，我对凌珊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半点怪罪，我看着她在雪地里哭泣，看着漫天飞舞的白雪盖在她的身上。
我看着她又哭又笑，看着她一遍遍地呼唤着母亲的名字，看着她怀抱双膝躺在地上，活像一个孩子。
那一刻，我觉得这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
是生是死，都不重要了。
那几日，凌珊知道自己大限已到，整日整日地陪着孩子。
我们带着孩子玩雪，带着孩子出去逛街，凌珊为他们买下了成堆的首饰和衣服，还有许许多多的小玩意儿。
她知道，就算是皇上再怎么开恩，她也没有半条活路。
“皖生，你别着急，我会去求父皇的，求父皇宽恕你和孩子们。”
凌珊故作轻松地说道，眼角却不知觉地流下了泪水。
我不知道那一刻她有没有后悔。
我不怕为她而死，我也不怕对不起列祖列宗，只是偶尔我会惋惜这两个孩子，这么小的年纪，就跟着父母上刑场了。
我猜凌珊也是心疼的，毕竟是她自己亲生的孩子，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她只会比我更爱惜、更心疼他们。
或许，她是真的后悔了，但上天没有给她后悔的机会。
皇后的病情越来越重，这些日子里，都没有任何好转。
我不知道凌珊的心情，但我看到她和孩子在一起玩闹的时候，我是真心祈求皇后娘娘能痊愈，因为只有这样，凌珊才能逃过一劫。
我们安安静静地在京城里生活，但心底却都慢慢绝望，等待着死亡降临的那天。
终于，皇后还是驾崩了。
京城的钟声此起彼伏，宣告着整个大俞最尊贵的女人的逝去。
我和凌珊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天空，紧紧地搂着对方。
“皖生，芸儿和晋儿，他们还那么小。”
凌珊轻轻开口，那是她第一次露出惶恐的神情来。
她死死地抓着我的衣服，身子轻微颤抖，几度哽咽。
“他们还那么小，那么小。”
“你说父皇会不会放过他们？他们是他的亲外孙啊！”
凌珊哭哭啼啼，那一刻我明白她后悔了。
她不是后悔害死了皇后，她只是后悔把孩子们拖入了这样的陷阱。
我静静地看着她，默默地抱紧她，想要出言安慰，却又无可奈何。
我能说什么？我不是皇帝，我甚至都没见过这个岳父几次，更不了解他的行事作风，不知道这个皇后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我自然也不知道，他会如何处理这件事。或许最好的结局，就是只处理凌珊一人。
我保不住她的。
那一刻，我只觉得自己无能。
凌珊扑在我的怀里嚎啕痛苦，而芸儿还不知道这一切，只在一旁死死地抓着我们的衣裙，一声一声地喊着爹，娘。
我心碎了，我明白凌珊比我更加难受。
我想，宁妃娘娘泉下有知，也不会希望看到这一幕。
但一切都已经成了定数，无法改变。
纵然我们再不想看到这个结局，它依旧会慢慢到来。
后来，皇上召了凌珊进宫。
“芸儿乖，芸儿不哭，芸儿要好好照顾弟弟。”
那个时候，凌珊早已经平静了下来，她怀抱着芸儿，仿佛只是寻常出门一样。
我看着便心如刀割，或许后面造反的念头也是在那一刻产生的吧？
他毁了我最爱的人，我也要让他最在乎的人陪葬。
宁妃和皇后的恩怨，最终牵扯了这么多代。
凌珊安安静静地进了宫，我带着两个孩子，一直等到傍晚都没能等到她回来。看書溂
我也知道，我等不到了。
入夜后，又来了一个太监将我接进了宫中。
还没进到养心殿，我便看见了跪在外面的太子殿下，他红着眼，笔直地跪在那里。
看向我的眼神里满是愤怒与怨恨，他死死地盯着我，恨不得将我撕碎。
后来我才明白，皇上执意要处死凌珊也是因为这个太子。太子迟早是要继位的，等他当了皇帝，我们一家都逃不掉。
我没有理会太子，那一晚我心如死灰，曾经美好的记忆在那一天彻底化为灰烬。
我已经无心去理会这些事了。
我安安静静地跟着那个太监进了殿，见到了皇上。
“凌珊说这件事与你无关。”
皇上坐在龙椅上，冷冰冰地看着我。
“臣不知道皇上说的是何事。”
我低着头，把之前凌珊交代给我的话语复述了一遍。
“皖生，我是活不了了，孩子们不能没了娘又没了爹啊！他们还那么小。”
“刺杀皇后的事。”
皇上没有跟我废话，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一惊，满脸震惊地抬起头来看向他。
这件事我确实一开始并不知情，更没有什么通谋，就算是皇上也查不出什么证据来。
皇上依旧面无表情。
凌珊进宫了这么久，他现在才召我进宫，想必早已经想好了处理方法。
“罢了，朕也不打算处理你。”
过了许久，皇上才长叹一声，他摇了摇头，眼神中有些无奈。
“若不是皇后曾经替你们求情，朕真想杀了你们给她陪葬。”
我吓得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皇后替我们求情？
我不知道皇上这么说到底是为了缓解我们之间的矛盾，又或是当初皇后娘娘真的于心不忍，替我们家求情。
但那一刻我知道，我活下来了，芸儿和晋儿也活下来了。
我会想起进来时太子看我的眼神，那一刻，我才彻底明白了过来。
“凌珊感染风寒，朕接进宫中医治后依旧无力回天，暴毙而亡。”
皇上站在那里，平静地宣布着一切，以他那至高无上的权力，结束所有事端。
“她既然已经出嫁，便是你陈家的人了，自然应该随你回滨州安葬。”
我低着头，平静地接受着这一切。这样也好，我和孩子们起码可以随时去祭拜她了。
“今日你便是进宫来接你妻子回去的。回去之后，好好安葬，你带着两个孩子，好生生活。”
“回去之后，无事不得进京。”
皇上冷冷地看着，眼神里尽是厌恶。但让我意外的是，他居然都没有削掉我的封爵，至于有没有派人来监视着，那我便不知道了。
不过仔细想来，既然皇上给出的是凌珊病重而亡，没有罪责，他便也没有什么惩罚于我。
他终究还是得堵住这天下悠悠之口。
我默不作声，一直到皇上叫我退下后才跪地领旨谢恩。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