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衿坐在软轿上, 抬眸望着窸窸窣窣的雪沿着朱红色宫墙落下,墙正对着宫门,此刻万籁俱寂, 并无侍卫把守。

  他想了想, 将脚踩进宫道上堆积的松软的雪里, 站了起来。松软的雪接触到他的脚底,便发出“吱吱”的声响, 引得另一边的杵济抬头,想要上前扶他。

  思衿却摇了摇头,轻轻地说:“不用。”

  他拥着发烫的厚氅, 与此时肃杀的西厥皇宫格格不入, 更与这冰天雪地的冬日格格不入。直到摸上冷硬的宫墙,刺骨的寒意逼上他的指腹,他才意识到这抹寒冷竟是如此真实。

  就仿佛十年之前, 木叶凋零,晋朝还未入冬,便迎来透彻心扉的第一场雪。

  那场雪,压垮了他的父皇, 压垮了大晋。将他的人生弄得支离破碎。

  他恨那场雪。他恨。

  摸在宫墙上的手被一只温热的手覆住,他面前的一方小天地也因为一个身影的无端逼近而陷入阴影里。

  他听见凌曲的声音, 带着些若有若无的戏谑, 就如同冰雪覆盖的湖心中央, 轻巧地飞过一只觅食的鸟雀:“阿衿来了。”

  思衿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无奈凌曲有备而来,知道他要躲避, 偏偏不让他得逞。

  思衿只觉得原先那股真实的寒意因为凌曲的包裹而渐趋融化, 直到现在, 冷硬的宫墙也彻底将他隔绝在外了。

  他皱了皱眉头,刚要发话,一支红梅便倏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点亮了他的双眸。

  梅的香气新鲜,缭绕在他的鼻尖,令他的眉头乍一松,露出几分懵懂的神色。

  凌曲将梅放进他的手心里:

  “刚从宫门经过,见红梅开得好,折一支赠予你。”

  思衿的嘴角动了动,只得说:“宫里尽是守梅的宫女,如何能任你采摘?”

  凌曲一笑:“我对其说,花开茂盛却无人问津终究是件悲凉事,不如与我赠人,聊表心意,倒能物尽其用,不虚此行。”

  “赠予什么人?”

  “赠予心上人。”

  杵济退下轿子,宫中道路便孑然只有他二人。

  雪歇了一阵,又窸窸窣窣下了起来,染白了思衿此刻裹着的黑氅和指间的红梅。一柄伞恰在此时揽在他的头顶,不快不慢,牢牢地罩着。

  思衿走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何不问我,怎么敢堂而皇之地到宫里来?”

  凌曲一手举着伞,一手轻轻抵着他的后背,好让他不因忽快忽慢的步伐而累着腰身。继而回答道:“我知你产期将近,心里慌张,需要时刻看到我。因此在知道我于火军说一不二后,便亮出身份要挟漆雕将军放你进宫。进了宫,看到我,你便放心了。是不是啊?”

  被凌曲猜得七七八八,思衿罕见地咬了咬唇,将眸子垂了下来。

  凌曲忽而道:“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的双眼最初极其畏光,是你无时无刻替我挡着。”

  思衿点头,随即又摇头:“如今的记忆对我来说,只像是梦里发生似的。”

  凌曲听了却道:“无论你记不记得,事情都发生过。阿衿啊,那时候我就在想,一个毒修的身边,跟着一个小释子也挺好的。”

  他说着说着停下脚步,让伞整个笼在思衿的头顶,任雪纷纷扬扬落下来,在他们两人周围堆积:“再毒的孔雀身边,也要有对手的嘛。”

  “我是你的对手?”思衿不理解。

  “遇到你之前,我的毒对天下人有效。遇到你之后,我不敢这么说了。这还不算么?”凌曲忍不住将冰冷的手塞进他毛茸茸的氅里。

  “这算什么对手。”思衿罕见地笑了一声,将凌曲的手放到自己厚实的袖口处,隐隐约约地牵着。

  在温暖的袖子里,两只手交叠,依偎在一起。

  “真正的对手,你死我活,非此即彼。而你所谓的对手,却是彼此共生,相辅相成。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对手。”思衿说。

  凌曲佯装皱眉,“啧”了一声。

  “怎么?”思衿回过神来,关切地问。

  凌曲专注地看着他,眼眸中却带着三分笑意:“如今阿衿这样聪明,让我无所适从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思衿语气中流露出一丝不高兴,“是说我在九转玄灵丹副作用发作之前,是个极其蠢笨的人吗?”

  “当然不是。”凌曲连忙说,“你是晋国太子,继承的是晋光帝的智勇双全和娥兰皇后的冰雪聪慧,纵使有九转玄灵丹从中阻隔,如何蠢笨?只是如今锦上添花,我倒比不得你了。”

  思衿被他气笑了,正待要说话,便看见盛玉山披着一身丧服,遥遥向他们走来。

  盛玉山走来,看了看思衿,将目光移向凌曲,道:“官家山陵崩,监国怕是悲痛万分。还望监国痛定思痛,为官家挽回山河社稷。”

  “这里没有旁人。”凌曲敛目,稍稍将思衿揽在身后,“有些虚头巴脑的话就不用说了。”

  盛玉山这才换了个慵懒的声线,道:“监国怕是清楚,官家之所以交付山河,是打算让监国来对付东晟呢。”

  凌曲眉头微挑,眼神闪过一丝不以为然:“所以呢?”

  “明知故问。”盛玉山哼了一声,停住手里的核桃,从他们身边经过,“监国欠我的马,日子久了,该收利了。”

  -

  直到次日,凌曲才带着思衿回到山脚下。

  目前太和寺众僧暂且栖身在山脚一家叫做“故别庄”的庄子里。庄子宽敞静谧,平日里疏于打理,众僧搬进来后倒是给它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打理过一遍。

  看见思衿平安回来,忙前忙后的凌目师兄很高兴。可是一想到最活泼的思湛不在了,凌目便黯然神伤。

  思衿望着凌目师兄手里的斋饭,眉头微皱,问:“主持还是不肯用膳么?”

  凌目道:“毕竟思湛是主持一手带大的,思湛走了,主持自然是伤心的。”

  思衿说:“我去找主持。”

  他从凌目师兄的手里接过斋饭,轻轻地叩响门扉。门未关紧,他听见主持苍老的声音:“进来。”

  几日未见,主持似乎老了十岁。尽管思衿如今的记忆还未全然恢复,往事种种于他来说不过一场大梦,可是梦醒过后细细品味起来,期间的一些情结依旧牵动他的心弦。思湛去了,他的心角也跟着抽动。

  他缓缓跪了下去,跪在柔软的蒲团上,将斋饭放在桌边。屋里没有生暖炉,只有香炉燃气的袅袅余烟带着些许暖意。

  “思湛啊……”主持老泪纵横,颤悠着抱住思衿,却在看见思衿高高隆起的腹部之时,声音消了下去。

  “主持可感受到腹中胎儿在动?”思衿柔和着目光,轻轻地问,“孩子快要生了。而我,却没有想好他的名字。女孩儿也好,男孩儿也罢,名字得有家中说得上话的人来取,我同凌曲商量着,孩子便由主持起名吧。”

  凌曲倚在雕花的窗下,看着思衿从进主持房门之后便一直没有个动静。

  他不爱空等,偏偏这会儿又催促不得,便叫杵济去把许久不见的思衿的小师弟叫过来玩。杵济前脚刚回来,后脚便要去找小师弟,找了一圈之后回来,说:“主子您逗我呢,早些天小逸化就不在太和寺了。”

  “不在太和寺了?”凌曲皱了皱眉,见光线热烈,便抽开扇子挡着太阳,“那就去把那个思什么的喊来。”

  “您是说思湛么?”杵济支支吾吾起来,“思湛她……她……”

  凌曲晃着扇子,只让光线碰到他的下颌:“嫁人了?”

  “她死了。”终于,杵济说。

  短暂的安静。

  凌曲继续晃着扇子,不紧不慢地说:“哦……那倒是可惜了。”

  杵济想了想,忽然跪在他面前,说:“主子您救救思湛吧!我知道您有办法救她的,您是毒修啊!”

  凌曲沉下眸子看着他,片刻道:“我为什么要救她?”

  杵济难得见到主子,一肚子话憋在心里很久了,如今忍不住倒出来:“当日烧寺,思湛小师父半路折返,都怪杵济没拦着,都怪我。若不是我没拦着,她也不至于死……”

  凌曲听着他语无伦次地说话,一时沉默。

  “主子,有句话我本不该说的,但现在杵济不说也得说了。”杵济擦着眼泪,沙哑着说,“杵济活了这么些年,仿佛生来就跟着主子,可是我的过去却全然不记得。我一没父母,二没兄弟,连地下城的户帖上都找不到我的名姓。虽然我平日里不在意这些,可是一个人的时候,多少会感觉奇怪。”

  凌曲看着他。

  杵济继续说:“虽然同主子在一起很开心,但我总感觉我这条命是借了主子的。是主子让我能像常人一样自如地活下去。这一切,都是拜主子所赐。”

  凌曲眸色幽深,语调也如静水一般:“你想说什么?”

  杵济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杵济知道自己是被主子从死人堆里救活过来的,杵济这辈子活得简单开心,从没求过主子什么大事,如今杵济斗胆,望主子拿杵济这条命,换回思湛小师父。”

  凌曲挑眉道:“如果我说不呢?”

  他垂眸看着杵济,八年的光阴,当初那人模糊的神情已然在杵济脸上寻找不到踪迹。

  的确,人死了,纵使能用毒蛊吊命,也回不到最初的神貌。

  活着的,是彻彻底底另外一个人。

  “大晋三年,你母奉命照料娥兰皇后。大晋五年,娥兰皇后诞下一子。大晋十年,僧军入犯,你母亲誓死捍卫皇后母子,最终葬身火海。而你的父亲随晋光帝上阵杀敌,早已死于乱军之中。”凌曲用平静的语气娓娓道来。

  “这一切,我都不曾告诉过你。”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继续带着你父母的意愿活下去,要么让我取出你身上的毒蛊,换回那个小释子的性命。”

  凌曲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取出毒蛊,你必死无疑,她也未必能得救。”

  岂料杵济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还望主子救思湛。”

  凌曲收了扇,一脸不悦地看着他:“我说过,纵使你取出毒蛊,她也未必能救。”

  “主子。”杵济抬头,从未有过的正经,“让我试一试。”

  望着凌曲一贯波澜不惊的目光晃了晃,杵济微微扬起一个憨态可掬地微笑:“杵济提前给小主子跪安了。”

  作者有话要说:

  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