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当即眼前一黑, 还是凌目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扶稳了他。众人一阵惊惶。

  主持回过神来,微颤着伸出手将那半只烧焦的鞋藏进袖子里,道:“等会儿进屋你们切莫悲伤, 思衿还在里面。”

  众人吸了吸鼻子, 一齐点头进屋。唯独凌凇不进, 而是扶住主持的胳膊,小声道:“太和寺山火已灭, 凌凇方才上山,看见了王权军。”

  “你要做什么去?”一旁的凌目听了,皱眉劝他, “你现在身份特殊, 被王权军发现,你就回不来了。”

  如今巫马真借权除掉了僧军一部分势力,官家对这件事不置可否, 可见僧军残余旧部的下场注定惨烈。僧军内部本就鱼龙混杂,不乏见风使舵之辈,往日盛气凌人坏事做尽,今日见僧军没了往日的气势, 纷纷划清界限,一口咬定自己从来不与僧军为伍。凌凇现如今虽然是太和寺的人, 可是手里养着一部分僧军, 若是被官家的人发现, 他定然要淌这趟浑水。

  凌曲背上僧棍, 借着脚蹬跃上马背:“等王权军一来,势必会围堵太和寺。趁他们现在还未全然上山, 思湛要找的东西, 我去帮他找回来。”

  “什么东西?”凌目看了一眼屋里, 上前一步小声地问。他不懂什么东西这么重要,让思湛连命都不要了?

  凌凇垂眸看了看他,俯身在他耳边吐了几个字。

  “你说什么?!”

  直到凌凇策马上山,凌目还呆在原地。

  过了晌午,太阳高升,屋里屋外稍稍回暖。思衿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反反复复,只觉得半边身子陷入冰窖一般发冷,而另外半边身子又像在油锅里煎过一遍,滚烫。

  杵济拿了一些粥想喂给他喝,思衿听到动静抿住嘴,将渗满细汗的头转过来,拽住他的袖口,问道:“他在哪里?”

  杵济张了张嘴,似乎被他痛苦而又陌生的语气吓到,想了想才小心翼翼地问:“小师父说的是谁?”

  思衿只觉得豆大的汗珠从额间滑落,不知是疼的还是热的,眼睛睁不开,只能拽住唯一能拽住的袖子,不松手地说:“他……那人……我要见他。”

  他深深喘息,一句话因为阵痛而四分五裂,可是依旧坚持着道:“我要见他。”

  杵济回过神来。立马放下碗筷任他拽着袖子:“主子来过信了,说是顺利些的话天不落就回。小师父您……”

  “我要见他。”思衿依旧道。

  -

  马车一路扬鞭进了火军。

  营帐之前早就有人在心急火燎地等候。火军副统领龙睿识老远见马车来了,命令手下人赶快腾出一条道,让马车直接驶进将军帐前。

  一进帐,杵济就朝座上的人跪了下去,心急如焚地说:“还望将军准许小的进宫找主子!”

  漆雕弓靠在座上,抬眼看向帐外的马车,只见晴天雪日下,车里烧着炭,一堆漆金的黑裘拥着一个眉清目秀的释子,那释子双眼闭着,已然昏迷。

  漆雕弓收回目光,叹了一口气道:“官家住处,哪里能容你随便进出。”他望向龙睿识,说:“你懂些医术,先去瞧瞧。”龙睿识一口应下了。

  待人出去,漆雕弓这才拍着扶椅,深深皱眉:“凌曲自己就懂医。他向来泾渭分明霸道得很,怎么会让我帐里的人碰他妻小?”

  杵济心里咯噔一声,刚想说“不能”,外头便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两个火军匆匆忙忙掀帐,一进来就跪了下去:“将军快去救救龙副统领!”

  待漆雕弓起身,却见帘帐再一次被掀起,龙睿识被一柄锋利的短刃逼着节节后退,直接退进帐中。方才笼着漆金黑裘面色苍冷的释子此刻反手握刀,眼神犀利地看着他,问:“这是哪里?你想对我做什么?”

  他虽挺着肚子,可是力气却十分大,带着一丝毅然决然的凶狠,宛若悬崖边的孤狼,下一秒就与敌人同归于尽。

  龙睿识只懂谋略,功夫并没有多在行,被他这么一制肘,便毫无还手的余地,只能好语相劝道:“师父莫慌,我懂点医术,奉将军之命……”

  思衿这才抬眼,看向眼神错愕的漆雕弓。

  “漆雕将军。”他道了一句,手上的力道微松。

  漆雕弓眯起眼睛,缓缓走下台阶,道:“你认得我?”他不信一个打小在寺庙里撞钟的小释子能认得他。这小释子到底什么来头?

  思衿却蓦然扬起一抹微笑,随即摇了摇头,放开了龙睿识:“我并不认得你。是他告诉我的。”

  “他?”漆雕弓想了想,心知他说的应该是凌曲了。

  不知为何,小释子说话时,漆雕弓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凌曲的话:“吾妻,性子烈。”

  看样子,这话实在不像空穴来风。

  “我不需要大夫。我要见他。”思衿说。

  漆雕弓示意龙睿识先下去,道:“凌曲现下正在宫中。官家抱恙,深夜派右侍传唤他,旁人未得诏不得觐见。”

  思衿却道:“他借巫马真之权除了僧军,涂山氏未必不会秋后算账。更何况涂山氏惦记他身上的毒蛊,或许会取他性命。”

  漆雕弓眯起眼睛:“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思衿却不答,只是道:“他不能死。”

  “依你之见,你有什么法子能进宫见他?”漆雕弓问。

  思衿将短刃藏进袖中,平静地说:“吾乃前朝晋光帝励钧之子。这个身份,还不够我入宫么?”

  “小师父您胡说什么!”杵济吓得跌下去,想要捂住他的嘴。思衿却用力抵住杵济的胳膊,分毫未动道:“今日,我必定要见到他。”

  “恕我直言,他未必会有事。”漆雕弓覆手,“你为何偏要保全他而不顾自己的性命?”

  思衿却不答,而是微微颔首,看向窗外微澜的松雪:“在晋国,新年伊始,家人是不能分开的。所以我接他回家。”

  -

  晚间酉时,宫中掌灯。

  右侍盛玉山一身行头,面对凌曲飘来的目光分毫不为所动:“官家传话,只得大统领一人觐见。”

  凌曲孑然站在白玉阶下,听了他的话,转了转手指间的玉扣道:“被你这么一称呼,我像是凭空抬高了辈分似的。”

  下面还站着一些零散小官,各个不敢抬头。众人面前盛玉山不便多言,只蹙眉瞪了他一眼,伸臂道:“请。”

  凌曲便稍微掸了掸衣裳,走了进去。从前殿进入后殿,要穿过一条昏暗的长廊,凌曲瞧着盛玉山不快不慢地走在前面,烛光只够罩着他半身的衣角。凌曲忽然道:“今夜该吃饺子啊。”

  他抬头望着廊下的夜空,夜空清澈如水,罕见地挂着一轮圆月。直到走到走廊尽头,圆月才依依不舍地藏进枯树之中。

  “饺子不饺子的,等你出来再说。”盛玉山终于停在一旁,扶刀站着,“恕我直言,你真是个混账东西。”

  “怎么说?”凌曲抬了抬耳朵。

  “等里面那位死了再动手不好么?”盛玉山压低声音,“你现在除掉僧军,刚好被人捉了把柄。他还怀着身孕,你怎么忍心!”

  “我本来就是混账东西。”凌曲笑容并未放下,“想动手便动手了,还挑什么吉时良辰?”

  盛玉山从他含笑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丝复杂的情绪,不便再说,只提醒他:“进去之后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心里把着分寸。”

  这凌曲自然是知道的。如今他不必再兜着巫马真的皮囊行事了。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完全可以按着自己性子来,无需做进一步的考量。他知道盛玉山担心他待会儿妙语连珠,直接将弥留之际的涂山雄气得去见佛祖。

  不会的。

  他不是那种人。

  他怎么能是人呢?

  他只是一只毒孔雀啊。孔雀能有什么坏心思?

  他踏进内殿,不出所料,涂山雄的床畔围着一群近臣。凌曲只要稍微昂首,便能看见最里侧,倾煦大师已然在列。

  在场所有人面色都不好,只有左侍启年看见他,躬身行了礼。

  “微臣凌非直,拜见王上——”他清了清嗓子,在床前跪下。众臣生怕涂山雄卧在床上看不见他这翩然一跪,连忙让开身子。

  涂山雄被病痛折磨,仿佛被妖魅吸食了气力,已然形如枯槁。他眼珠微微朝下,看见了凌曲。

  空气中弥漫的是花香。只不过这如初雪般清冽的花香,此刻竟如同催命的无常,悄然布满了整座宫殿。

  涂山雄一言不发,突然落下泪来。众臣一阵惊慌,视凌曲如大敌。

  还是一旁岿然不动的倾煦大师开口,让此刻微妙的气氛一下子回归肃静:“王上可是有话要说?”

  众臣听闻,一齐道:“臣等洗耳恭听。”

  涂山雄喘息许久,让身旁的大太监代为传话。大太监俯身听完后,收起多余的神色,上前传言:“火军帐下前白蛇统领凌曲清强有识,练达朝章,破除惯例封为监国,统领二军,同倾煦大师一同管理朝事,直至新皇即位。”

  此诏一宣,众臣哗然。

  大太监毛晋说完便倒地一跪,双手举天道:“王上甍了!”

  帐外众臣看不真切,只听得这一声便齐齐跪下去,一阵哭号。西北角的丧钟在寒冷的夜风中响了三声。

  王权军并外围盛玉山的宫中护卫将宫殿全然围住,任何人不得觐见。启年跪倒在凌曲面前,双手奉上王权军的虎牌:“望监国临危受命!”

  阶下的王权军一并叫喊:“望监国临危受命!”

  凌曲覆手站在最高处,看着下面黑压压一群人头,冷笑了一声,道:“这恐怕是大师的主意吧?”

  倾煦大师闭眼不答。

  凌曲继续道:“何苦来呢。大师想要这皇位,拿去便是了,拉我一道做什么?难不成大师慈悲为怀,西厥还能与我分一杯羹?”

  倾煦大师拨动着手中的持珠,玉石造就的持珠在他手中宛若年轮转动:“贫僧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太子。”

  凌曲抬眸,吸了一口寒气,笑了:“大师糊涂了,官家幼子不过一个月,且非嫡出,这西厥哪来的太子?”

  “贫僧说的是思衿。”倾煦大师说。

  “阿衿是个可怜人。十年时间,大师将他的故土和骨肉至亲玩弄于股掌,害他半生流离。如今却用一个破烂河山为借口,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他,你当真是为了他?”凌曲雪白的厚氅拂过玉阶上细碎的雪,一步一步走下去,“你为的只是一己私欲和心中的苟且。”

  “你念的是至善之佛,行的却是毒辣之事。”

  “你担不起‘慈悲’二字。”

  “贫僧心有娥兰。”倾煦大师忽而开口,语气荡起波澜,“贫僧非大晋之人,晋朝非吾朝。励钧借皇权强行娶了娥兰过门,可有考虑过贫僧的感受?”

  “晋光帝年少有为,与娥兰皇后情投意合。而你比娥兰皇后年长二十岁,到底不过是个单相思,纵使娥兰皇后不嫁与晋光帝,你有几成把握她会嫁与你?”凌曲侧眸,问。

  不等倾煦大师答话,凌曲继续道:“福安说过,娥兰皇后为人纯善清澈,乃他心中日月,只可远观,而不可近取。他心知娥兰嫁与晋光帝,是最好的选择。要我说福安这人一生虽然混账,可若说做人,他比你通透。你们三个人,也只有他活得聪明了。”

  “福安之事,你又从何得知?”倾煦大师皱眉,他顿了顿,语气骤然扬了起来,“难道……”

  凌曲下了台阶,并不看他:“若说起来,娥兰皇后也算是我丈母娘了,还是福安有福气啊,到底同她成了亲家……”

  没走几步,左侍启年便拦住他道:“还望监国统领王权军!”

  “不急。”凌曲这才看他,细碎的雪已然浮上他的铠甲,染白了这位将军的眉宇,“这可是你养了五六年的兵啊,就这么猛然交出去,你是想告老还乡吗?”

  “官家遗命,末将不敢不从。”启年眼神坚毅。

  “我虽是火军出身,可却不善远战,西厥边境还是要靠你。听闻你边疆有妻小,想必多少挂念。趁着还没过年,带着你的兵依旧回边疆吧。”凌曲说。

  “可是……”启年眼神松动,“境内危梨军还未全然……”

  “危梨军的事,交予火军。宫中的事,交予盛玉山。你只要盯着北疆这匹蛰伏在风雪中的狼便可。”凌曲道,“还有啊,你的兄弟,说此刻不见要比相见的好。”

  启年瞳孔缩了缩,最终还是道:“末将明白了。”

  天又降了大雪。

  盛玉山站在宫城之上,听着檐上的宫铃被风吹得响了又响。还未收回目光,他便见一柄轿子抬了个释子,遥遥往宫门这边来。

  一身劲衣的狼鹤站在他身边,从他手中摸走了两只琥珀核桃,问:“这处宫门没设护卫,可需要我去拦着?”

  盛玉山撩起眼皮,看着自己手里的核桃在狼鹤手指尖转动,漫不经心地说:“不了。你拦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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