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要出兵?”启年眉头一皱, “启年愿闻其详。”

  不知为何,他自打回了凉朔,便听见许多类似这样的言论, 各个都让他三思而后行。他不明白:难道这些骤然出现在凉朔境内的危梨军, 要比北疆边境那群如狼似虎的铁骑还要难对付么?

  “将军常年镇守北疆, 可能对东晟似乎不够了解。”凌曲坐了下来,晃着扇子, “该国之主啊,是个十足的商人,水晶狐狸投的胎。”

  说到这儿, 他盯上启年, 朝启年笑了笑。

  在凌曲这明晃晃的笑容中,启年觉得,跟东晟国的国主比起来, 眼前这人才像是水晶狐狸。他不由地开始疑惑:“狐不狐狸的,这与王权军按兵不动有何关系?胜败乃兵家常事,末将在北疆镇守多年,偶尔也遇到一两个狡诈之徒, 但总归还是赢的次数多。如今危梨军已然在我国土上扎根,妄图鸠占鹊巢, 怎么能不战而退?”

  凌曲的笑意分毫未减:“将军误会我的意思了。”

  他拿了个桌上的蜜橘, 剥开了递过去:“国难当头, 对付这般狡猾的商人, 哪能光让将军的十万宝贝军出力呢?宝贝军后面是要有大用的。我身为凉朔的城主,不忍看将军用牛刀杀鸡, 因此有个便宜法子, 至少能让王权军在这场仗里省六成力气, 不知将军愿不愿意听?”

  启年迟疑地接过他剥好的橘子,说:“大人说说看。”

  说实话,他不太敢相信眼前这个城主,总觉得他言语中透露着一股算计。

  凌曲不动声色地将扇子收回袖中,只拿手指叩着石桌:“官家都说了,危梨军是群疯犬。狗嘛,最是吃软怕硬,你跟它好好打,它不怕你。可你要是同他来些旁门左道,它便会瞻前顾后,兀自乱了阵脚。咱们得找一群比他们还要疯的狗,同他们撕咬,这场仗才能打得下来。”

  不是没有道理。启年想了想,皱眉:“大人的意思,僧军?”

  先让僧军同危梨军撕咬,消耗危梨军锐气,借着再一并收割。这的确是个办法。

  凌曲颔首:“僧军倒行逆施于天不容,留着也是无用,倒不如送去战场上一表忠心了。”

  启年却道:“恐怕不容易。僧军成分复杂,只听官家的差遣,谁的话都不听。”

  “昔日段飞河倒是能做得了几个主。段飞河一死,他们便成了无头的苍蝇,横冲直撞找出路。我看,纵使不将他们送去战场,僧军迟早也要内部将自己消耗干净。”

  这话的确是不无道理。僧军内部各为帮派,互相撕咬,这些年人数不但没有增长,反而有递减趋势,且都是鄙陋的市侩之徒,完全失去了当年的气性。

  “所以,大人是想借着危梨军这股东风除了僧军?”启年问。

  凌曲看着他,露出一抹无辜的笑:“僧军虽然在我巫马真的地盘上生的根,可一直以来与我巫马真没多大关系。井水不犯河水,除不除的,我又何必着急?而将军你,十万宝贝军一旦送进危梨军之口,再要培养一支这样的宝贝军就要费很大力气了。到时候被僧军占了风头,白白损了一个好名声,三思呐!”

  “更何况。”说到这儿凌曲带着一丝意味深长,“僧军同将军的那些前尘往事,令人唏嘘。邰家,十年前不争,现在就不想争一争么?”

  启年眼神烁烁,仿佛又一次见到往日的风雪。

  争吗。

  -

  “阿嚏——”思衿翻阅经文时,打了个喷嚏。

  他抬眸,看了一眼窗外。天空乌黑乌黑的,明明是白天,却像是已经到了晚上似的。他把目光收了回来,继续翻看经书。经书里外透着一股凉气,冻得他手疼。思衿左手翻着,右手缩进衣裳袖子里,对着火炉烘烤。等右手烘热了,他再用右手翻书,左手放到火炉上取暖。

  一来二去的。

  半晌,杵济跑了进来,兴冲冲地对思衿说:“小师父快去!主子在外头等小师父呢!”

  思衿抬起眸子奇怪地问:“他为何不进来?”这么冷个天,为什么要在外面冻着?

  杵济挠着脑袋,支支吾吾地说:“小师父要不出去瞧瞧?主子说你成天对着经书看,都快把眼睛看坏了。”

  被他这么一提醒,思衿这才意识到自己看了好一会儿书了。他放下书,扶着腰缓缓从椅子上下来,让脚碰到地面上那双软糯的鞋。

  将脚伸进鞋里,思衿问杵济:“他在哪里?”

  “亭子下面喂鱼。已经有好一会儿了。”杵济扶着他,边走边道,“外头冷,我给小师父把大衣披上。”

  思衿眼睁睁看他轻车熟路将架子上最厚实的那件大氅摘了下来。思衿说:“这是他的大氅。”

  杵济见怪不怪,依旧给他披上:“主子的就是小师父的。”分这么清楚做什么?

  思衿只好拽着这白里浮着一层金色的厚氅,一步一步地往小亭子走。

  积雪将融未融,思衿走得认真。厚氅很沉重,他的身子也有些重,因此步子很稳,丝毫不用担心雪天路滑,半道上摔一跤。他走了一半,回眸一瞧杵济没再跟过来,回眸看了一眼亭子,隐约见亭有人在里面站着,再定睛一看,人却倏尔不见了。

  思衿原地歇了歇,又要继续走。

  一柄薄粉伞面,点缀满七彩宝石的伞丁铃铃罩在他的头顶。思衿的鼻尖被一股花香笼罩住了。

  许久没见到凌曲这花里胡哨的伞了。被这伞这么一罩,逐渐消融的积雪似乎开满了花。思衿对上凌曲似笑非笑的神情,说:“又没下雪,你打什么伞?”

  他发现凌曲总是做一些多余的事,比如顶着瑟瑟秋风晃扇子,又比如此刻雪停时却举着花伞。

  凌曲却道:“挡你心间的雪。”

  “我心间落雪了么?你怎么知道的?”思衿反问。

  “你什么声音我都知道。”凌曲神态自若,依旧是往日气定神闲的模样,却说着令思衿都感到诧异的话,“往日你举手投足并不瞻前顾后,想必如今是有了挂念了。”

  挂念。思衿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两个字。他不懂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在佛家的修行者中,是极少有挂念的。人一旦放了空,便只专注于修行,不会在旁的方面下功夫。

  更不会挂念。

  凌曲牵着他在院落当中走,庭院里红梅白梅交错,在留白的视野里显得十分动人。他走的慢,凌曲便也将脚步放慢,走一步停一步,给他打伞。

  雪是停了,可花蕊上依旧有积雪,人走过,便会落下来,落到伞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思衿忽而道:“我们去寺庙外面逛逛好不好?”

  在禅房里呆了太久,他好久没见过寺外的景色了。既然出来了,那便索性去看看。

  “山下都在动兵。不安生。”凌曲道,“你若想去,我差人用软轿抬你去看。”

  “都在动兵?”思衿皱眉,“我听说官家让左侍手里的王权军打危梨军,难道已经动手了?那你父亲……”

  “不用管。”凌曲说,“地下城的亭牢都关不死他,他命硬。”

  “还有。”凌曲目光带笑,身子却蓦然俯了下来,平白无故增添了几分压迫感,“谁给你的消息?”

  思衿愣了愣,只好回答:“思湛同我说的。”

  “嗯。”凌曲伸手摸了摸他略微泛红的鼻尖,道,“嘴碎的人,最适合拿去泡酒。”

  “你倒是惯会吓唬人。”思衿揉了揉自己的鼻尖,的确是冷的,于是他只好让凌曲继续帮他揉。

  凌曲在他鼻尖上亲了亲,随后说:“我去牵匹马来,带你去山下走走。”

  “我现在这样,不敢骑马。”思衿扯住他的袖子,为难地说。

  凌曲盯着他高高隆起的小腹,笑了:“由我牵绳,你怕什么?”

  原来只是牵着走,思衿放心了些。

  凌曲牵了匹浑身乌黑的高头大马,拍了拍马背:“这马性子不野,脚步稳。”

  思衿似乎见过这马,又似乎没见过。见马乖乖的俯下身子,他便借着凌曲的手,攀着脚蹬坐上去。坐好后,思衿拽着绳子,遥遥能看见山下依稀的灯火。

  “正月,凉朔城到底是热闹的。我方才回太和寺的路上,有人在河畔放花灯。那些花灯沿着水流下去,将河岸都照亮了。”凌曲说。

  思衿常年在山上,自然是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致。他眼里不觉流出艳羡的神色,道:“我想去看看。”

  凌曲便牵着他下山。行了一路,到达山底,天已然黑了个透。

  好在晚间风不大,因此虽然冷,还不至于到刺骨的地步。凌曲牵着思衿沿着河边走,能看见对岸来来往往的人群,放花灯的放花灯,买吃食的买吃食,好不热闹。

  “我们为什么不去河对面?”思衿迫不及待地问。

  凌曲扶他下马,被他遮在围帽里那张跃跃欲试脸弄的有些好笑:“怕你见到吃的跑得飞快,将我甩了。”

  思衿刚想说“不会的”,眼睛就被一阵热闹非凡的动静给吸引过去:“那是什么?”

  凌曲望了过去,只见漂浮满花灯的河流上,漂来一艘雕梁玉栋的画船,里面笙歌阵阵,引得无数行人驻足。

  “烟花去处。”凌曲收回目光,朝思衿笑了笑,“咱们阿衿长大了。”

  思衿只是下意识被这阵光亮吸引目光,随口问了一声,哪想得到这么多?他脸红了红,下意识拽住凌曲的袖子道:“我们走。”

  去河对岸中间只需要经过一座拱桥。思衿拽着凌曲往桥上走,凌曲笑而不语,任由他拽着。

  那画船顺着水流缓缓而行,从他们脚底下穿过。

  思衿的脚步骤然一顿。他一个飞踢,将一柄凌厉暗箭踢落。那柄箭深深没入石缝中。

  “有人。”思衿收脚,“就在船上。”

  “让你别动可真难。”早已发觉的凌曲叹了一口气,将自己的软氅摘了给他系上,“待会儿站着别动,我去去就来。”

  “可是外面也不一定安全。”思衿皱眉。

  “嗯……你说得有些道理。”凌曲俯身捡起箭镞,摸了摸,说,“三大营的东西。”

  “他们要杀你。”思衿吸了口气。

  “想杀我的人太多了。”凌曲幽幽地叹了口气说,“若是突然有人站在我面前对我说他不想杀我,我才慌呢。”

  思衿下意识就说:“我不想杀你,你慌不慌?”

  “慌。”凌曲露出一个笑。这笑容深深映在思衿的瞳孔里,以至于凌曲手里的箭镞倏尔扎进一人的胸口中,思衿都没有察觉到。

  凌曲这才转身,盯着奄奄一息的人,笑意渐冷:“杀人,首先得分得清场合。”

  那人双脚离地,动了动,卡出一口血。

  “眼瞧着快不中用了,不妨说说,是谁家派你来的。”凌曲将箭镞拔了出来,滚烫的献血当空四溅。那人倒在地上,瞳孔缩紧:“无可奉告……”

  “巧了。”凌曲蹲下来,跟他对视,“我最喜欢同嘴硬的人一块玩了。”

  那人吐出一口血,笑了:“堂堂一城之主,带着个大肚子的释子到处晃荡。纵使杀不了你,也要杀了他……”

  凌曲没等他说完,手中箭镞直接刺破他的喉咙。

  “这人蠢得没救了。”凌曲叹了口气。

  “上船看看。”他扔掉箭镞,重新牵起思衿的手。思衿点了点头,从尸身上跨了过去。

  此刻的画船停在岸上,依旧笙歌阵阵。顺着人群,思衿同凌曲一块走至岸边。

  只见画船放下舢板,一群婀娜的女子从船上下来,在人群中晃了一圈,重又回到了船上。周围欢呼声起,欢快的气氛十分浓厚。

  思衿头一回见这么多女子。他不由地问凌曲:“她们这是在做什么?”

  凌曲道:“这些船里的姑娘漂泊了半生,如今想趁这个机会找个归宿呢。”

  “原来是这样。”思衿垂着头,不由同情起这些浮萍般的女子来。

  他望着手里精巧玲珑的绣球,似乎想起许多事。

  直到凌曲皱眉,问他:“你手里这绣球哪里来的?”

  思衿才意识到,众人似乎都将目光放至他身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我老婆不太聪明的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