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太和寺不简单呐。”盛玉山倒吸一口凉气, 将嘴里糖块清甜的滋味与冰冷的空气一并吞入腹腔之中。

  “何出此言?”启年定定侧眸,问。涂山雄宣得急,他身侧的佩刀未解。一把沉重的贴金刀, 刀身磨得很严重, 可依旧不难看出它曾经的样子。

  盛玉山走了过去, 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他佩刀上的鸣环:“这寺庙,原是凉朔副城主的私人地界。这副城主啊, 对官场没什么抱负,却卯足了劲儿保下这座寺庙,当时我就好奇了。”

  启年看着他, 说:“京望为人憨厚, 自然是不愿古刹在西厥地面凋零。”

  “或许吧。”盛玉山抬眸,说,“可是这些年来在西厥凋零过多少古刹了, 为何京望偏偏就保它呢!”

  “这恐怕只有京望自己知道。”启年不关心这些,而是道,“官家的意思,让我带十万王权军去灭掉西厥境内的危梨军。”

  “去不得。”盛玉山立马说, “危梨军如今的势力不容小觑。你十万王权军才赶了这么远的路回来,累的很。现在让他们去跟危梨军硬碰硬, 必然吃亏。”

  “吃不吃亏的。都是西厥养的看家犬, 主子下了令, 刀山火海也要趟。”启年拽了拽自己的战马, 翻身跃上去,“我若出了意外, 王权军交给你。梨花树下那几坛酒也交给你。”

  “几坛子老酒。谁稀罕呢!等你嫁女儿了再拿出来现宝吧!”盛玉山给他让路, 看着他的马踏着步子, 离宫门越来越远。

  启年扬着马鞭抽打马腹,头顶两只苍鹰不住盘旋。烈烈身姿在晴空之下恍若黎明。

  直到马背上的身影出宫门不见了,盛玉山才咬碎了嘴里的糖,收起多余的表情。两个侍卫闻声从背后的宫柱后面站了出来。

  “人抓到了么。”盛玉山不冷不热地问。

  两个侍卫将一个危梨军装束的人拱了出来,踢他的腿,逼他下跪。

  盛玉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垂怜般的掂起他的下巴,逼他同自己对视。

  此人口中含着布条,发不出言语,只能一眨不眨地看着盛玉山,露出桀骜而又痛苦的神情。

  “你可能不清楚我是谁。”盛玉山舔着唇齿间剩余的甜味,掰了掰手指的玉戒。玉戒有一处凸起的地方,直接贴着此人的喉咙最薄弱处,仔细地磨,“在这宫里。有两个催命的无常。”

  盛玉山顿了顿,满意地看着此人身子因为痛苦而不住地颤抖。他拿出帕子,替人拭汗,折了一道,又继续拭:“一个就是刚才骑马走掉的那个。另一个呢,就是我。我这人好说话。你若是将自己做的事实打实地招了,我便像伺候主子一般伺候你,让你体体面面地上路。你若是不听话。我让你胎都无处去投。”

  此人听了,艰难地动了动身子,瞳孔因为紧张而缩紧:“不是我……不是我干的……右侍你要……你要相信我……”

  盛玉山眼神晦暗,忽而用方才替他拭汗的帕子堵住他的口鼻,眼瞧着人脸色发青,快要不行了。

  “听我的话嘛。”盛玉山幽幽地扬起一个微笑,说,“落在我手上横竖是个死。何必呢。”

  生死一线,盛玉山才松开帕子,小声贴着此人的耳垂道:“现在说了吗?”

  “蛇蝎……”此人铁青着一张脸,含糊不清地吐出这几个字来,沾着尘土肮脏不堪的手颤抖着,忽而死死拽住盛玉山干净而洁白的手背。

  “大胆!”侍卫见状,当即将人踹倒在地。

  可是此人就算被踹倒在地上,依旧伸长胳膊,执着地拽紧了盛玉山的手。

  盛玉山眉头皱了皱,手一时抽不回来,只能问:“你什么毛病?”

  “三十多条人命,你……让我背锅。我背。可你若是非要说我是危梨军,我不认。”此人吐掉布条,咯了一口血,艰难地说,“我不是危梨军!”

  盛玉山蹲下来,盯着这人看。

  新兵蛋子。脸庞还稚嫩着,五官却露出端倪,眼梢短而窄,看人的时候透着一丝凶和倔。

  狼崽子。盛玉山心里冷不丁冒出这个词。

  侍卫在一旁敲打他:“承认你是危梨军,你双亲便有人照顾。你无后顾之忧!”

  “我不认。”此人倔得如同驴,眼睛片刻不离盛玉山。

  “你叫什么。”盛玉山冷冷地说。

  “狼鹤。”此人说,声音仿佛堵在喉咙之中,“本该是你的兵。”

  盛玉山眉眼一挑,道:“现在呢。”

  “你心如蛇蝎,心怀叵测。我不认你了。”狼鹤说。

  盛玉山笑了。他在宫中行事,很少会露出这种神情。两个侍卫见了,以为他主意已定。可是盛玉山却挥了挥手,示意两人退下。

  侍卫提醒他:“留此人在,恐怕会伤了右侍。”

  “无妨。”盛玉山说,“我同他玩玩。”

  -

  启年刚出宫门,便接到一封信,凉朔巫马真城主亲笔,请他去太和寺喝茶。

  启年勒紧马绳,停了下来。

  他又将信笺仔仔细细地展开读了一遍。没有错,上面写的是太和寺。

  于是他同副官说:“既然城主相邀,我盛情难却,去去就回。”

  副官听后为难道:“凉朔城主权势滔天,左侍同他无甚瓜葛,今日贸贸然请左侍去,恐怕不会是甚好事。还望左侍谨慎行事。”

  “他同危梨军一战,打得不痛不痒,想必是要联合我共同抗敌了。”启年座下的马原地转了一个圈,“只要能将境内的危梨军赶出去,同他联合也算不得什么。况且他将见面的地方选在太和寺,在满天神佛面前,他多多少少都要思量清楚再行事的。”

  副官见左侍如此说,只能道:“那我便去多喊几个弟兄……”

  “不用。”启年打断他,道,“我一人去。”

  “这怎么可以?”副官一惊,“他巫马真……”

  “谨言。”启年提醒他,“你先回帐中处理动兵事宜。我去去就来。”

  他说着一骑绝尘,于晌午到达太和寺山脚下。太和寺位于山间,钟灵顶秀,云烟成雨,隐约能听到悠远的钟声。山间积雪化得慢,马蹄打滑不好走,于是启年下马前行。

  有僧人在寺庙前做洒扫,叩着一顶棉布做的僧帽,裹着厚重的衣衫,手里还捧着个汤婆子。

  启年将马拴在一棵树底下。放低脚步上前,说:“敢问……”

  思湛吓了一跳,汤婆子“啪嗒”一声掉在雪堆里。她抬眼一看,由于逆着光线,看不清来者五官,只能依稀辨别出个身量体型来。于是——

  “首座师兄。”她拖着扫帚说,“你吓唬我做什么?我汤婆子都被你吓掉了!”

  启年一怔,只能弯腰老实地替她捡毛茸茸的汤婆子。身侧的贴金刀随着动作一掉下来,哐当一声。

  思湛傻了。

  “你不是首座师兄?”思湛这才看清来者的五官。同凌凇有三分神似,可又说不出来具体神似在哪里。

  此人一身杀伐之气。思湛朝后退了几步,终于露出提防而又害怕的神情。

  启年见了,赶忙将汤婆子递给她:“姑娘莫怕。”

  “你说莫怕就莫怕啊!”思湛用扫帚护着自己,脑子里飞快过着思衿教她的那些棍法。可是由于太过紧张,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启年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颗糖块。

  糖块用彩色的油纸包扎成一个兔子的形状,活泼可爱。启年递给她,说:“我有个女儿,同你一般岁数。”

  思湛很想拒绝,可是那个五光十色的兔子糖令她移不开眼睛。

  她坚定地说:“我不会让你进太和寺的。”

  启年笑了笑,将巫马真的亲笔连着兔子糖一块递给她:“这是城主的字迹,他让我来太和寺一见。你比对比对。”

  思湛火速地接过,又火速地看了一眼,这才将信将疑地问:“你是左侍?”

  还好是个识字的姑娘。启年心下松了一口气,道:“我是。”

  “哦。”思湛将信笺还给他,规规矩矩地领他进来,“左侍长得太像我首座师兄了。我一时没分辨出来,冒犯了。”

  “首座师兄?”启年替她扛起大扫帚,同她进门,“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凌凇。”思湛艳羡地看他像是扛一片荷叶似的轻松地将扫帚扛了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说,“他是我们师兄辈里最厉害的!”

  “凌凇……”启年品味着这几个字,“那他现下在何处?”

  思湛刚想开口,不远处的凉亭便传来一道人声:“我怎么不知道堂堂左侍竟然屈尊到太和寺做扫地僧来了?”

  启年抬眸望去,便见巫马真负手站在凉亭边,笼着一件火红的狐氅。他头发高高竖着,大冷天的手中却摇着一把千里江山扇,平白无故让启年不懂起来。

  将扫帚重新交到思湛手中,启年上前拱手:“见过大人。”

  “左侍何必要如此客气。”凌曲示意杵济上前去将人扶了,引他上坐。

  坐定,凌曲晃着扇子,这才开口:“早就听闻骁勇将军在北疆的赫赫威名。今日见了,果不其然,全无半点虚名。”

  “城主过誉了。”左侍再次拱手,“为国效力而已。”

  “官家不惜巨大代价将将军从北疆调回,想必是为了危梨军的事了。”凌曲眉眼上挑,不住地打量启年。

  “是。官家命我将境内的危梨军赶出西厥。”启年答。

  “杀鸡焉用牛刀呢。”凌曲笑了,不禁露出几分算计的神色,“官家舍近求远,不动用我凉朔手底下的火军,却偏偏把将军从那么远的地方调回来,害的将军要受与妻女分离之苦。”

  杯盏之下,启年的眼睛动了动。

  他道:“大人此次同我相见,是想两军联合共同抗敌么?”

  “非也。”凌曲扇子一收,“我是来劝将军勿要出兵的。”

  作者有话要说:

  孔雀:看见我一肚子坏水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