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玉石座屏风后面的倾煦大师顿了半晌, 说:“福安不能给惑启。”

  涂山雄的眸子在烛光中转了一转,撑着下颌的手换了一只,这才道:“便是那日破城之后在高台上祭拜励钧被捕的那个福安?他现在在哪儿?”

  涂山雄还记得当日大晋都城告破, 万军齐发, 势不可挡。唯独一人遥遥站在高台上, 于万千目光中打理好励钧的尸身,敬了他一杯酒。当时涂山雄便要让身边人将他射下来, 还是倾煦大师阻止了他说,至圣丹修乃是天定,仅此一位, 杀了便违逆天命, 会影响国家气运。

  只是此等嚣张之人,如何能留得?他不解。

  再后来,他便再也无从打听福安的下落, 以至于这些年来,他几乎要忘记了这个前朝忤逆之人。

  没想到,福安竟能在西厥存活至今。

  涂山雄见倾煦大师不答,兀自说:“我至今还未弄懂当日大师为何阻拦我杀他。大师明明知道, 西厥定国,大师功不可没。这个前朝逆民知晓大师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 必定视大师如寇仇, 以图哪天能一血前朝旧耻。留着他, 养虎为患呐。”

  “福安有一子。”倾煦大师开口, 一阵风吹来,长明灯的烛光晃了晃, “这些年来, 我一直没有找到。纵使杀了他, 福安之子也会是祸患。倒不如留着他的命,权当是留下一条线索。

  “只是这些年福安一直被羁押在地下城亭牢,与世隔绝,这线索到他这儿怕是断了。纵使他亲儿子站在他面前,他也未必能认得。”倾煦大师眼眸深沉,语气宛若池底的磬石。

  铿锵卓绝,透露出骨子里的深沉。

  “福安的儿子?”涂山雄皱眉,“当年僧军屠的十万人里,怎么偏偏将这个小兔崽子落下了?僧军过境寸草不生,纵使能侥幸活下来,怕是也教瘟疫给害死了罢。”

  但是他转念一想,此番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他,涂山雄,当年也有一子,病死在僧军赶赴大晋的路途之中,年仅六岁。若不是自己偏爱,非要将他带至身边,幼子也不至于病逝。

  光阴流逝,他这些年午夜梦回,何曾不念及幼子?纵使是前不久才失了一位公主,也不及痛失幼子分毫。

  若是幼子还活着,也该是个翩翩少年郎了。

  倾煦大师眉目凛然:“福安倾其一生炼制了两枚九转玄灵丹,一枚喂给了励钧遗孤,一枚便是要留给其子。他被押至亭牢时老衲看过,玄灵丹已经不在他身边,想必是喂给其子了。服用了玄灵丹,便能逆天改命化险为夷,纵使历经劫难,也不会轻易死去。”

  他便是凭借这一点,断定福安之子尚且存活于世的。

  “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涂山雄坐累了,倾身站起来,兀自绕于屏风后,道,“孤一直不知,当年为何大师会临阵倒戈,助我成事。若不助我成事,大师便一直是大晋的至圣佛修,万民敬仰。撇开各自身份,励钧的确是个不错的皇帝,跟着他岂不更好?”

  屏风后的倾煦大师站着,高大的身影仿佛要嵌入屏风之中。

  “天命不可违。”他说。

  “大师不说便罢了。”涂山雄露出一丝笑意,“我迟早会知道。”

  “至于惑启这封信,”他顿了顿,道,“大师看着办吧。”

  -

  寿宴一事后,思衿便被主持喊了过去。

  跪在主持的静心堂前,思衿转头便见一旁的思湛正满脸同情看着他,憋了一肚子话。

  思衿笑了笑,将头瞥了过去。如今他的身子是越发笨重了,跪蒲团竟一时半会跪不下来,必须一只手先撑着地,才能让两只腿全部跪上去。

  “主持正在内室抄写经文,一时恐怕不能出来见你,要不你还是先起来吧!”思湛忍不住,上前一步说。

  思衿如今这身子,跪上一个时辰还不要累坏了?

  “无妨。”思衿说,“当年我惹了事,师兄罚我跪三五个时辰,我都跪下来了。这会儿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算什么?”

  左不过有了孩子腰身会累一些,其他不也照旧么?

  “主持这会儿把你喊来,估计是想问孩子的事呢。那日主持把脉,便把出了这个孩子,他让我们全寺的人都不要声张。”思湛不停望着内室,悄声地说,“寺里几十年都没出过孩子,我想主持是高兴的。若是这孩子不是城主或者北疆王的,我想他会更高兴。”

  不是城主或者北疆王的,那便是太和寺的。主持最喜欢小孩子了,见到肯定要带在身边养的。不是自家的,便不能养了。

  思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摸了摸隆起的腹部。纵使凌曲不喜欢小孩子,应该也不至于将自己的崽留在太和寺不管不顾吧?

  “思湛。堂前喧哗,去书室闭门思过。”内室传来主持的声音。

  思湛听了,眉头皱成了八字,不情不愿地去了。

  主持推开门。思衿见了,便转了个方向同他行礼:“主持万安。”

  “免礼。”主持见他腹部隆起着实不便,便说,“起身坐吧。”

  思衿只得扶着椅子爬起来,艰难地入坐了。

  “这些日子,可还安好?”主持问。他深知让思衿一个人进宫,着实是太为难他了。只是自己身为太和寺主持,势单力薄,不能在宫中助他,只能祈求他能入宫顺遂。

  “劳主持挂念,一切都好。”思衿说。虽说其中发生了一些曲折,可大致结果是好的。至少目前西厥王没有一门心思让他去和亲,北疆王也没有将全副心思花在如何娶他上了。

  这样,他便能专心致志,将腹中的孩儿生下来,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我问你,”主持的眼神忽而变得犀利起来,“你腹中之子是如何得来的?你既不愿意嫁给北疆王,也不愿意嫁与凉朔城主,难道孩子之父,另有他人?”

  思衿被他问得一愣,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主持将他为难的神色看在眼里。喟叹一口气,道:“没想到你与凌凇师兄弟一场,竟还有这样一层渊源。”

  “什么意思?”思衿不解。怎么还扯到师兄身上了?

  主持勉为其难地回首,道:“你腹中之子诞下之后,便由我寺来照管。凌凇他身为首座,事多繁杂,孩子教养一事,他想必力不从心。既然这样,教养一事便由老衲来做罢。”

  思衿愣了一下,道:“可是……”

  “没有可是。”主持忽而拉住思衿的手,语气激动地说,“主持定会将他好好培养,让他成为重振太和寺之光!”

  -

  “噗嗤——”凌曲听完思衿的话,忍不住笑出声,“你们主持真这么说的?”

  思衿一个头两个大。

  主持肯定是误会自己腹中的孩子是他和师兄所生的了。再结合思湛说的话,主持想必已经为这个孩子做了周全的准备。自己若是贸然说出实情,只会辜负主持的一番好心。

  可是不说实情,又会让主持误会下去。怎么办才好?

  凌曲放松地斜在长椅上,身后倚着一盆罗汉松,思衿看了,竟觉得人与松如出一辙。

  凌曲得扇子一晃,思衿便知道他有话要说。果不其然,凌曲开口道:“都怪我昨日将这强取豪夺的戏码演得太逼真,唬住看客也就算了,竟连主持都给唬住了。这下折兵赔夫人,主持该不让你嫁我了。”

  思衿垂眸拽紧了持珠,一颗心在腹腔中噗通噗通直跳。

  他在想事情。他总觉得昨日的寿宴,似乎少了些什么:“昨日你在寿宴上杀了人,官家为何没有过问?”开席时官家身边的大太监毛晋也在,毛晋是官家的眼睛,他看见了,就等于官家看见了。

  “他也得有空过问。”凌曲笑了一声,头仰在靠背边缘,“一个北疆就够他忙活一阵了,更何况又来一个东晟。”

  惑启来信之事他有所耳闻,在这节骨眼上,这封信便纯粹是东晟对西厥的试探。他就知道这些年来苍府一直源源不断往凉朔地下城送暗桩定有所图,现在看来,这目的实在是太明显了——

  苍府送的不是暗桩,而是一整支危梨军啊!

  要想攻破凉朔城门,必须要有人里应外合。凉朔在天子脚下,凉朔城主巫马真更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也是凑巧,凌曲替他们解决了巫马真,间歇性地为他们打开了凉朔城门。如此看来,东晟想要里应外合的人,便是地下城养了千日的危梨军。那日丘山送出去的地下城布局图,也不是一封纯粹的地图,而是危梨军在地下城的分布图。

  这样想着,凌曲嘴角一扬,摸了摸思衿的肚子道:“他们若是狗咬狗,咱俩反倒落个清闲。日子一长,他们也不敢让你去和亲了。”

  不知为何,被凌曲的手一摸,思衿感觉这些天腹部异样的感觉竟消失了不少。难不成一个毒修的手,要比其他人的手特殊些么?

  都说十月怀胎,思衿算算日子,才刚满三个月,日子还长。

  “还剩七个月呢。”没想到凌曲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思衿听凌曲说,“这七个月里,纵使我不在,我也让杵济陪你。”

  “杵济同你,终归是不一样的。”思衿说。

  “啧。”凌曲笑了,带着一股玩世不恭,“离不开我便直说,兜什么圈子。”

  思衿却不答。他总觉得凌曲这玩世不恭里掩藏着什么。

  七个月,变数太多了。

  东晟一旦同西厥交锋,凌曲作为两国至关重要的中间人,定然不会全身而退。届时,便不再是他想陪,便能陪的。况且,凌曲方才虽然笑着,可双眸中含着冷意,想必是同样想到这一点了。

  可纵然现实这样残忍,思衿却也不愿凌曲笑着说些让自己空怀期待的话。

  既然走了这条路,便索性让这残忍的现实血淋淋地展现在眼前。

  思衿想了想,说:“我自然是离不开你的。一年、一月、一日都不能离开你。不仅我离不开,我这腹中的孩子,也不能不让他知道你的存在。”

  凌曲挑眉,安静等待他的下文。

  思衿抿了抿嘴唇,道:“城主大人若是愿意,此刻便强行娶了我吧。至少在我孩子出生前,能落个名份,不再让我师兄背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此刻一名主持失去了他的梦想:)

  太和寺之光-1

  (PS:来晚了不好意思qaq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