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从思衿屋里出来之后, 凌曲只在书房的一架藤椅上草草歇了半个时辰。杵济回来见书房的灯亮着,吓了一跳,忙不迭拿了一件衣裳过来, 给他披上。岂料凌曲听闻动静睁开了眼, 便不想再睡了。

  他眉眼处带着些许倦意, 起身时,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凛冽, 这让杵济一时半会分辨不出他是巫马真演太久已然入戏,还是单纯的心情不好。

  “替我更衣。”凌曲道。

  “可是主子,您的眼睛都熬红了。”杵济跟着上前, 为难地说, “这么熬下去也不是办法啊,要不再躺下来歇一会儿吧?”

  毕竟人一缺觉就容易情绪不稳,他不愿意看见主子这样。

  凌曲怎么能不知道自己近些日子都没怎么睡过觉?但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一觉睡下去, 思衿和太和寺可能都不保了。

  涂山雄说的那些话,凌曲虽然全然不以为意,可是思衿和太和寺,却是实实在在握在涂山雄的手里。正因为涂山氏没有办法令他束手就擒, 才会选择以太和寺和思衿相要挟,逼他就范。

  这明明是最不高明的手段, 可涂山雄还是用了。

  足以见得, 在貌似平静的表面下, 涂山雄身边的势力已经逐渐被人掏空, 只剩一副空架子在维持了。

  杵济见他立在那里半天没有反应,以为他是累得很了, 劝道:“可是主子, 我看小师父也是想让你留下来的。小师父这个人吧, 有时候不说,不代表他不想……”

  “你懂的比我多?”凌曲斜了他一眼。

  明明自己还是个愣头青,却装模作样地在这儿给他乱出主意。哪来的自信?

  果不其然被说道了,杵济只能识相地闭上了嘴,用一双老实巴交的眼睛看着自家主子果断地往身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套衣服。

  他忽然想起来,若是日子没记错的话,主子这个月的毒息反噬还没发作。以往每到朔日,他都会身子不适的。

  这会儿眼瞧着就快到朔日了,这样不眠不休真的不要紧吗?杵济发愁。

  但是他没不知道,他家主子嘴上说着不容拒绝的话,然而走到小师父的暖阁处时,还是没有管住自己的脚,踏进了这间屋。

  阖上门扉,凌曲的思绪定了定。

  他现在不太确定涂山雄是否已经知道他私自将思衿藏在了这里。目前唯一能确定的是,若是涂山雄执意要拿思衿做要挟,他毫无还手之力。

  怎么还手?光是想到思衿有可能会落入他的手中受苦,凌曲整个心脏都在皱缩。

  无论整个西厥有多肮脏,他都不愿他的阿衿蒙上一丝灰尘。

  他的阿衿,只能是一尘不染的。

  -

  次日晚。

  看完了整整两捧经卷,思衿早已困得不行。他一整日都待在屋子里,身边也没什么人陪着说话。杵济倒是来陪了他几回,但杵济整个人都呆呆的,他兴致勃勃说的东西思衿听不太懂,也就没一直聊下去。

  府宅的伙食不错,样样都是精挑细琢琢磨着做出来的。内侍们端上桌时,思衿见他们一刻不停地陪在身旁,盛情难却,也就只能低着头一直吃,吃到肚子圆鼓鼓的再也吃不动为止。

  午间会有人将他的靠椅搬至院落中去,他好躺在檐下晒一会儿太阳。

  院落被人仔仔细细修整过,修得典雅精致,令人赏心悦目。有时候思衿会忍不住自己去逛一逛走一走,消消食。

  没人告诉他这间宅院是谁的,可思衿大概就能猜得出来。若是宅院的主子另有他人,为何这里所有的人杵济都能使唤得动?

  只是他不明白,这么一间雅致的山野别院,凌曲是在何时开始修建的。

  放下经卷,思衿伸了个懒腰。他现在越发懒了,虽然小腹没有什么明显变化,可是穿衣服时总觉得又圆润了一圈。为了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圆润,休息了一整日的他决定趁着山间的夜风,出去转一转,提提神。

  临行前他专门问过杵济,有没有什么他不能去的地方。杵济却说:“小师父您想多了,整间宅子您想怎么转悠就怎么转悠,院内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听您的。”

  他既然这么说,思衿也就放下心来,可以随意地闲逛了。

  白日他不小心经过书房,有些好奇,无奈当时走得已经有些累了,他才没有进去。现在趁着夜色,他想进去看看。

  推开门,屋里黑洞洞的,隐约能看见烛光。

  借着微弱的烛光,他看见书架上摆满了书籍和一些陈设,南北两角上的八角玲珑架上还放着香炉。

  香炉余烟袅袅,气味有些像太和寺用的檀香,但要比檀香更要浓郁。思衿忍不住循着香气的走向,一步一步朝里走着。

  忽而,一阵低沉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带着几分寒凉和沙哑:

  “大半夜,谁让你来的?”

  思衿止住脚步,站在原地。

  前方的卧榻上,凌曲卧坐在上面,他身上凌乱地披着一件黑紫色的大氅,头发全然散落在双肩,双目猩红,嘴唇煞白,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竟带有莫名的喘息。

  “你怎么了?”思衿咬着唇,有些担心地问。

  玲珑架上的香炉味道实在太重了,以至于思衿方才走进来时,竟闻不到凌曲身上的花香。

  “别过来。”凌曲威胁他道,“你若再上前一步,我便放蛇咬你。”

  他知道思衿是怕蛇的。既然怕蛇,就不会再上来了。

  可是思衿却没被他的威胁吓住,反而冷静了下来:“你身上的毒对我无效,想必蛊蛇对我来说也是无效的。”

  一句话:只要是你身上的蛇,就不会咬我。

  没想到他竟会笃定至此。凌曲的眼眸深了深。

  由于毒息反噬,他现在五脏肺腑都像是被搅在了一起,体内的毒息横冲直撞,再加上这些日子没怎么合眼,疲累仿佛是一阵又一阵的浪潮,几乎要将他淹没。

  思衿突然的闯入,令他措手不及。他不想让思衿看到他此刻最为狼狈的样子。

  “我方才用了一些银丹草,浑身都是冰凉的,你要不要试试?”思衿解下衣袍,走上来说。

  他才不管凌曲会不会放蛇咬他,他只知道凌曲现在这样放任不管的话,他于心不忍。

  遭遇毒息反噬的人浑身上下都会发烫,凌曲也不例外。思衿身上的清凉气息仿佛有抚平毒息的作用,令凌曲睁开了已经陷入模糊的眼睛。

  “你说过不度孔雀的。你诓我。”他艰难地开口,虚弱地笑了一声。

  思衿浑身上下都是银丹草的香气,甚是好闻。可是凌曲不敢抱他。这一抱,凌曲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因为毒息目前在他体内很不稳定,若是发作,他将思衿生吞活剥了都有可能。

  思衿却坐在他的脚边,认真地道:“你也说过,众生平等,所以孔雀也是要度的。”

  哪怕不度,也要相偕着一起走。这不是之前就定好的事吗?

  “你现在倒是学会牙尖嘴利了。”凌曲说,“若是以前,借你十八张嘴也说不过我。”

  “这有什么稀奇的?和你待久了,虽然学不到精髓,皮毛也是要学的。”思衿说。他兀自牵住凌曲的手,摆在自己的膝盖上。

  不知是不是因为疼痛,他感觉到凌曲的手会时不时颤抖。颤抖的时候,连带着睫毛也会跟着闪烁两下,看上去竟然无端有些可怜。

  “你想清楚了,我现在这样,对你做什么都是有可能的。”凌曲提醒他。

  小和尚平日里胆小怕事,脸皮薄得跟馅儿一样,现在怎么倒镇定起来了?

  “放心,你虚弱至此,想必也不是我的对手了。”思衿宽慰他说,“我再不济,也是太和寺出身,力气和功夫都是有的。你若疼得管不住自己,我替你管。”

  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是说得笃定,凌曲就越不想面对他认真的神情。

  哪有人这样说话的?

  于是,凌曲道:“勿要再说笑了。什么事你都要管,哪里能管得过来?再者,我自己的身子自己都做不了主,你就见得能做主了?”

  他能说出这么些反驳的话来,思衿便知晓大抵是反噬的劲儿过去了,当下便放下心来。

  “做不了主便罢了。我也不是非要做这个主。”思衿打了个呵欠,轻轻地起身,“天已经不早了,既然你睡在这里,便好好睡吧,我走了。”

  这些日子他同凌曲的关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也许真如之前那两个老仆所说,一旦怀了身孕,对方就冷淡了。

  思衿也不是没有听解决办法。那老仆信誓旦旦地说,对付冷淡,最好的办法就是视而不见。只要平常心对待,过不了多久对方这阵冷淡就会消失的。

  思衿把这番话言简意赅地理解为,随缘。

  莫要太过在意,一切随缘就好。自己只需将腹中婴孩平安顺遂地生下来,凌曲冷淡与否,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这就走了?”凌曲见他真的要走,眉头一皱,“你是琴弦吗?撩拨得这样勤快?”

  他兀自抓住思衿的手,不让他走。

  他这一抓令思衿有些发愣。若不是知道这是间书房,他还以为进了什么妖魔鬼怪的洞府。

  “抓着我做什么?”思衿于是问。

  凌曲不见疲态,可是眼神中却多了三分野性。

  “放蛇咬你。”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撩完就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