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雄此言一出, 大殿内余音绕梁。

  凌曲垂着眼眸,端起重新沏好的茶盏:“我还以为王上无意于西厥的山河社稷呢。”

  好端端的国家败坏成如今这个模样,殊不知是他放纵的结果?如今内忧外患山河动荡, 他竟还有脸说出“坐拥江山千秋万代”的话来。

  这简直是个不堪入耳的笑话。

  涂山雄敛目, 语气中夹杂着一丝杀意:“你不愿帮本王?你可知, 本王若将你的身份和你所干之事公之于众,巫马真手底下的那些死士必定将你五马分尸?”

  凌曲垂下的眸子染上三分笑意:“何需他们动手?今日我若说出一个不字, 王上断不会让我活着走出此殿。”

  “知道就好。”涂山雄冷哼一声,“当年为了西厥一统,本王屠了大晋十万子民。近日以来每每入睡, 都能听到耳旁有冤魂低吼。本王自知早已罪孽深重, 如今为了这山河社稷,多杀你一个也不为过。”

  十万子民。凌曲目光一沉。放眼今日的凉朔城,子民也未有十万。涂山雄一个“屠”字, 竟将这滔天罪孽轻巧带过了。

  想必这十万子民里,也有阿衿的父母亲人吧。

  想到这儿,凌曲的声音冷了下来:“王上说笑了,我如何能同大晋十万冤魂相比。”

  涂山雄见他面色发冷, 以为他是被自己的话给震慑住了,便继续说道:“若协助本王, 本王断不会让你死。巫马真所有的权利和荣华富贵, 你都能坐享其成。”

  凌曲却不理, 反问道:“除了死之外, 王上应该还有其他桎梏我的手段吧?”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怕死的。他凌曲也不例外。用死来威胁他,是最不牢靠的一种方式。

  “你真觉得本王是随意选的太和寺作为此次和亲对象?”涂山雄道。

  提到太和寺, 凌曲面色一冷, 双眼死死盯住涂山雄。

  涂山雄将他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 继续道:“你同那位释子,都在本王的掌控之中。无论你将他藏到天涯还是海角,只要本王一声令下,他都会远嫁北疆,甚至,死。”

  凌曲将茶盏放下。藏在袖中的手,关节卡得泛白。

  “王上。”他蓦然笑得张扬,眼神却愈发的冷。

  “区区一个释子,何至于此。”

  “是了,区区一个释子,何至于此。”涂山雄思忖,语气真假莫辨,“本王方才已同北疆使臣们拟了草章,以太和寺满门作保,若这释子不嫁与她北疆二世,便屠太和寺满门,大大小小七十二人,本王一个不留。”

  凌曲目光迥然,开口道:“王上竟不觉得这草章拟得过于草率了些?西厥是和亲,并非送质子,王上这样做,只会平白无故损失西厥的颜面,让那些北疆老臣不把我们西厥放在眼里。”

  “哦?”涂山雄回头,眼神不明,“那依你之见,本王要如何拿下北疆?”

  拿下北疆?凌曲竟听愣了,仅仅用一个释子,涂山雄竟然妄想拿下幅员辽阔的北疆?怎么想的。

  他不由皱眉。他不明白涂山雄这样暴戾恣睢的统治者,为何会有如此荒唐的想法。当年国力繁盛的大晋面对这样的对手,到底是如何败下阵来的?

  “你的眼神告诉本王,你既不想让释子北嫁,也不想让本王一统。”涂山雄道,“可是你不要忘了,从你被漆雕弓救上来的那一刻起,你的身家性命,就紧紧拽在本王手里。”

  “王上勿要说笑。我孑然一人,有何身家?”凌曲反问。

  “看来你是真的忘了。”涂山雄重新坐回宝座,“那本王就再提醒你一次。”

  “你,凌曲,你有个前朝的父亲。”

  此话一出,凌曲瞳孔皱缩。自己同阿衿一样,竟是大晋人?若此事是真,为何他竟全然不知?漆雕弓应该不会瞒他。

  “你那父亲,如今还在地下城牢里关着。若你愿助我一臂之力,本王就让他与你相认。”

  “不必。”凌曲冷冷地起身,“臣孑然惯了,消受不起。”

  -

  第一次睡在陌生的塌上,思衿辗转反侧睡不安稳。

  屋里的灯被杵济灭了三盏,只剩一盏置于窗边。北边的木窗只开了一条缝隙,让屋里炭火盆里的热气能够刚好够着床榻。

  思衿躺了许久,还是睁开了眼。炭火盆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热得他浑身的汗如同潮水一般,洇湿了床榻被褥。

  他翻了个身趴在床边,伸手想去捞下面的取火钳。然而靠在桌边的火钳离他实在太远了,他手指刚碰到,还没接住,那火钳就兀自倒了下去,离他更远了。

  徒劳地收了收爪子,思衿的眉头皱了起来,叹了口气。

  虽说浑身发热,可是他现如今身子好懒,不愿下床多走这几步冤枉路。

  下床是不可能下床的。可是火盆也要灭。这可要怎么办呢?

  这时,一只骨骼分明的手替他将火钳扶了起来。

  思衿疑惑地抬头,对上凌曲淡然的眸子后,第一反应便是慌忙将身上的衣裳裹好,兀自爬起来坐直身子。

  方才只有他一人在屋里,睡梦中嫌热便将衣裳解了开来,随意披散着。此时低头审视自己,后知后觉发现凌乱而不成体统。这样的他,如何能教凌曲看见?

  “肚子里有东西还趴着睡。”凌曲只淡淡看了他一眼,便将火盆里的炭夹灭了几块。

  屋里的热气瞬间少了许多。思衿只觉得呼吸都畅快起来。他掀起被褥,将坐着的自己包裹住,只用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凌曲看。他以为只要将自己藏在被褥后面,凌曲就不会看到他了。

  凌曲面色淡然地解决掉火盆,又将窗户拉开,让夜风完完全全地透进来。

  “会冷。”思衿忍不住说。

  凌曲回眸看了他一眼。

  他这一眼看得思衿心头一跳,声音便下意识小了下去。

  凌曲却走来,一把掀开他的被褥。

  毫无征兆地一掀,思衿藏在被褥下面的凌乱衣衫和微微隆起的小腹便全然暴露在凌曲眸子里。

  思衿吓了一跳,他不知道凌曲要做什么,只能兀自爬起来,让自己在被凌曲捉到之前,缩到床榻最里面的角落里。

  凌曲说过不喜欢这个崽崽。所以被他捉到的下场是什么,思衿想都不敢想。

  “躲什么?过来。”见他怕成这样,凌曲皱起眉头。

  方才听杵济说落子药的药效起了,阿衿吐了好多血,凌曲刹那间后悔对他说了狠话。可是如今这个紧要关头,他若是毫无保留地对待思衿,只会让思衿陷入危险。

  “你要做什么?南山南,吹吹风。”思衿警惕地盯着凌曲朝他伸出的手。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随时会为了自保发起攻击。

  “换床铺。”凌曲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被褥什么的都被汗水浸湿了,夜里睡着必然会冷。小思衿不懂,他不能不懂。

  思衿犹豫着要不要将手递过去。然而手伸到一半,他便缩回来,笃定地说:“我想自己下去。”

  此言一出,那手便被凌曲蓦然抓住。

  思衿一惊,下意识想要将手抽回来,无奈凌曲抓得十分牢固,他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

  往日的弱不禁风果然都是骗人的。思衿想。

  “放手——不要碰我——”他艰难地说。

  说话间,他防备的眸子对上凌曲的双眼。却发现往日一贯恣意的凌曲,双目竟带着血丝。

  这种本能的示弱让思衿内心深处紧绷的弦蓦然软了下来。

  一夜没合过眼,纵然是孔雀,也是会累的吧。他想。

  身心都已经软了下来,思衿不再挣扎。

  凌曲便将他抱起来,轻轻放在扶椅上。扶椅上有件大氅,凌曲在放下他之后顺势就捡起来,替他披好,护好小腹。种种细节,令思衿不由产生疑惑。

  不喜欢孩子,为何还要将自己照顾得如此之好?明明这孩子岌岌可危,稍有不慎就保不住了。

  “看着我做什么?”做好一切,凌曲沉着声音问。

  方才他一路快马赶回,见思衿安好地躺在床上,一颗悬空的心也就放下来了。

  为何他会如此紧张,他自己也不知道。

  今时不同往日,他必须要克制自己的情绪,才能护住思衿和他肚子里的孩子。

  思衿摇摇头,旋即垂下目光,拽紧了大氅。

  此时此刻,两人靠得很近,思衿只要一抬头,就能感受到凌曲温热的鼻息和轻拂的发丝。这种若即若离的触感令思衿脚趾发痒。

  他只能将脸埋下去,微微侧着,整个人蜷在扶椅上,往后靠了靠。

  他本以为此情此景,凌曲会对他做什么。岂料一阵沉默过后,再次抬头,凌曲已经兀自转身替他收拾床铺去了。

  这就……走了?

  思衿咬着唇,心头一阵没来由的失落。

  收拾好床铺,凌曲重新将思衿抱回床上,过程中,思衿想用手抱住他的脖子,谁知还没来得及伸手,凌曲便将他放到床上去。

  思衿怔怔地看着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怎么也不让抱了?

  凌曲替他盖上被褥,掖好被角。打理妥当之后,凌曲转身便要走。

  “这么晚了,你去哪里?”思衿忍不住问。整日不睡觉,是个人都会累的。纵使凌曲不喜欢小孩儿,在他这里躺一躺思衿也是愿意的。毕竟他不希望凌曲整日都很累。

  “睡你的。”凌曲却道。

  待人走后,思衿面对空无一人的屋子,才将后半句话说出来:

  “这张床很大的……”

  -

  一夜昏睡,待到第二日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了。

  从未睡过如此之久的觉,思衿一睁眼,便起了身。外面日头正好,下床之后,思衿将四面的窗户都打开,好让阳光全部都透进来。

  洋洋洒洒的日光透过缝隙洒在他的身上,思衿只觉得整个人都懒洋洋的。他瞧见桌边上不知何时放了他近日以来经常读的两卷佛经,便下意识地走过去,坐在桌边翻看。

  翻了没多久,两个老仆端着盥洗用具和吃食进来,见到思衿,欠身行礼。

  思衿同她们身份无甚区别,断然不能教她们行礼的,见状连忙将她们扶起来。

  两个老仆见他为人宽和,便不再拘束,放下东西,开始收拾起屋子来。

  思衿用了半碗米粥和一杯温水,便重新拿起经卷。

  “许久没伺候过怀了身孕的主子了。我当年怀了身孕的时候,我家那个一连几日守着我,都不曾合眼呢。”高个子的老仆边收拾床铺边说。

  瘦小的老仆掸着靠枕,露出艳羡的表情道:“你家一看就是心疼你的。我家那个听说我怀了一个多月的身孕,起初还挺高兴的,到后面看见我就躲,压根就不愿意碰我,跟两个陌生人似的。”

  “这是自然。”高个子的老仆用过来人的语气说,“一旦怀了身孕,男的就不愿碰了。”

  “有什么说法没有?”瘦小的老仆问。

  思衿在一旁手握经卷,听得都有些出神了。那老仆似乎觉得在主子屋内说话不太好,将声音低了下去。思衿听不见,忍不住抬眸看了看她。

  老仆别过身子,悄悄地说:“起初怀了身孕,胎象不稳,男的不敢碰。到后面,干脆就不碰了。冷淡得不像话。”

  冷淡。

  这倒是思衿从未听说过的词,但思衿知道这词的意思。

  昨夜凌曲也是冷淡的。

  难道自己有了身孕,凌曲就冷淡了么?

  思衿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

  思衿:我被冷淡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