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父……”杵济心头咯噔一声, 连忙上前去扶他。

  这怎么好?主子前脚刚走后脚就出事了!

  “我没关系……”思衿的手已经被吐出的血浸湿了,他现在每说一句话,血就会不可遏制地从他唇缝里涌出来, “带我离开这里, 快。”

  再不走, 凌曲就会知道了。他不想让凌曲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

  “该是落子药奏效的缘故。我去找主子回来。”杵济抓耳挠腮,着急忙慌地说。他头一回遇上这种事, 全然不知道怎么办好。

  “别去……”思衿拽紧他的袖子,“别让他知道。”

  “可是……”杵济眉头皱成了八字,“可是小师父, 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主子不在的情况下强行忍着, 这是不打算要命了吗?

  “我自己的情况我自己清楚。”思衿咬着牙说,“现在还在宫中,我不能被其他人看见。先离开这里, 以免多生事端,至于其他的事……之后再做打算。”

  小师父说得有道理。杵济回过神来,连忙招呼驭夫:“驾车!快一些!”

  现在这种情况,也只能将小师父送到北山宅子静养了。

  望着小师父蹲在地上, 用唯一干净的手将主子官袍搂在怀里的模样,杵济心头酸酸的。

  希望肚子里的小主子平安无事。不然主子和小师父的努力, 当真是要白费了。

  马车一路快行, 行至半夜。杵济将他从车上背下来时, 思衿的手脚冰凉, 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杵济一面唤着他的名字,一面将暖阁收拾出来, 让他安静地躺着。这间屋子坐北朝南, 是主子专门给小师父准备的, 床榻被褥无一不是用的最好的,就连一个看似普通的枕头,都花了上百两银子。甚至考虑到他会嫌冷,主子连炭盆及炭火都已经备下了。

  升了炭火,暖阁真真成了暖阁。

  杵济揩了一把额头的汗,这才顾得上问:“小师父可还觉得身子不舒服?”反正宅子里养着大夫,此刻已经候在外面,可以随时差遣。

  思衿迷迷糊糊,只觉得周遭暖和起来。他半睁着眼睛打量四周,格外陌生:“这是哪里?”说罢便要起来。

  杵济不会抢占了别人的宅院吧?这他可担待不起。

  杵济见他醒了,赶忙上去让他重新躺下来:“小师父你现在不能乱动。我先让厨房做碗热汤,待会儿再让大夫进来替您瞧一瞧。”

  “大夫?”思衿说,“先去请大夫。”

  他想知道孩子到底怎么样了,还能不能保得住。无论结果如何,这都是他应该面对的事情。

  哪怕此时此刻只有他一人,他也要面对。

  两个大夫进来,轮流替他诊脉。

  他们诊脉的时候,思衿就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等待下文。

  两个大夫互相对视一眼,面露难色。一旁的杵济见了,忍不住发话:“二位大人,到底怎么个结果,不妨说吧。”

  支支吾吾的,这是在折磨谁呢!

  其中一个大夫只好说:“恭喜夫……恭喜大人,已经怀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他这话,令思衿拽着被褥的手指蓦然松开又收紧。虽然知道大抵会是这个答案,可是从大夫口中说出来,他还是觉得不真实。

  “然后呢?”

  按捺住复杂的心绪,他开口问。他知道大夫还有下文。

  “然后,然后就是大人您服用了落子药,虽然这药的剂量不多,但对腹中胎儿还是会产生影响,纵使生下来,也会……”说到这儿,大夫一咬牙,“纵使生下来,也活不到足月。”

  “说什么混账话呢?!”杵济几步上前,拎起大夫的衣领,“这话你们也说得出口?养你们这帮废物有何用?”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一旁的大夫哭丧着脸跪下,“我们必定尽毕生所求,让大人的孩子顺利降世,平安活下来。”

  这还差不多。杵济松开大夫:“这边没你们的事了,下去配药吧。”

  两个大夫慌忙走了。

  两个大夫一走,思衿便要让杵济扶他起来。

  杵济发愁:“小师父,您现在这个身子,还是不要强撑着了。”

  都道一个多月的身孕胎气还不稳,这时候乱动万一出了事,他有八条命也担待不起啊!

  “杵济。”思衿依旧起身,用枕边的清水润了润嗓子,将喉咙里多余的血水全部吐出来。

  “小的在。”杵济说,顺道将热汤给思衿端过去。

  “你不许骗我。你家主子到底去做什么了?”用了一口热汤,思衿便放下来,问杵济。

  杵济一怔,连忙将头低下:“小师父您还是别难为我了。我只是一个奴才,主子不会什么事都跟我说的。”

  “若是他自知有难,第一个交代的一定是你。”思衿道,“你不知情,何人知情?”

  小师父心里装着明镜,杵济自知想瞒也瞒不住了,心一横,便索性告诉他:“主子知道巫马真的身份已经瞒不住官家的眼,所以决定在官家查他之前告诉官家真相。”

  “他这一告诉,官家如何能饶得了他。”思衿咳了一声,道。

  更何况凌曲不是什么清白人,这些年他同东晟北疆之间的往来官家不会不知道的。没了凉朔城主身份的庇拂,纵使火军有意保他,他也难以活下来了。

  这么一想,方才凌曲对他说的那些刺耳的话,思衿竟愿意多听几回。

  只要是他的声音,思衿都愿意听。

  “主子会回来的。”杵济笃定地说,“在事情没有结束之前,他都会回来。”

  “你说得对。”思衿站起身子,走下床。

  窗户紧紧地关着,思衿却打开了一条缝,让外面的风吹进来。

  夜凉如水,连风,都是凉的。

  杵济见了,道:“小师父,夜里不关窗,你会着凉的。”毕竟有了身孕,最是忌讳着凉。

  思衿却转而回首,重又回到床榻躺下:

  “关了窗他如何进来?你知道的,他这人不会走门,窗户关上,他就进不来了。”

  -

  后殿,涂山雄屏退了众人。

  夜里的皇宫没有白日那样恢宏肃穆,连宫女点的蜡烛,都阴阴惨惨地笼罩在凌曲一个人身上。

  凌曲一言不发地用着茶。

  不是白天的松雪初露,这味道品起来,苦冽浓郁,竟像是北疆的茶。

  “这么晚见本王,卿恐怕是有事要与本王谈吧?”涂山雄转着龙椅上的两颗玉球,说。

  “这是自然。”凌曲放下茶盏,抬眸,看着龙椅上的人。

  “几年未见卿上朝,卿竟愈发年轻了。”涂山雄笑了一声,“当年僧军拿下大晋都城那一战,若是没有卿首当其冲,西厥要问鼎中原,至少还需三年。”

  凌曲面色冷了下来: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当年西厥问鼎中原,靠的可不止一个巫马真吧?”

  “你又何必过谦,”涂山雄连连摆手,“就算没有他倾煦大师从中提点,这功劳依旧是你的。”

  凌曲瞳孔骤然一缩:“倾煦大师?”

  这可不是他想听到的名字。

  “当年僧军十二部皆有兵马,哪怕是邰家三兄弟,一仗下来也积攒了不少人脉。唯独他倾煦老儿,自始至终孑然一人。”涂山雄兀自说道。

  凌曲默不作声。

  原来僧军十二部中唯一没被记载于史册的那一部,到头来竟是他。

  灭了思衿故土、害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竟是屡次三番企图救他于水火的倾煦大师。

  “谁人不想图些什么?倾煦心里想什么本王心里一清二楚。”涂山雄冷哼一声,“纵使是你,凌曲,演了这么久的戏,也该露出你的狐狸尾巴了。”

  这是涂山雄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凌曲心里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你当本王不记得你?”涂山雄道,“当年漆雕弓将你除去奴籍,从地下城带出来,本王就见过你。这么多年下来,你这阴鸷老练的性子依旧没变。巫马真在凉朔权势滔天,你眼都不眨就杀了他,兀自坐上凉朔城主之位,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直至今日你才害怕吗?”

  “抱歉,”凌曲笑了,“直至今日,臣也未曾害怕。”

  他料到这一天迟早会到来,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你笃定本王不敢杀你?”涂山雄危险地眯起眼睛。

  “杀了我,凉朔城主之位空悬,未必是件好事。王上心里应该清楚,目前为止,除了我,西厥还没有谁人能够接替这个位置。”凌曲说,“更何况我替王上解决了心头之患,了却王上一桩心事,王上应该感到高兴才是,犯不着如此动怒,平白无故伤了身子。”

  “牙尖嘴利。”涂山雄面色缓和。

  其实凌曲说得没错,没有人能够代替巫马真的位置。而他,不仅有取而代之的本事,甚至这些日子以来竟将凉朔打理得一如往常。哪怕是凉朔子民,都没有发觉他们的城主被人掉包了。

  这实在是一件神奇的事情。

  “本王将这个位置继续让给你。但是,若日后有任何人察觉你不是巫马真,本王都不会保你。”涂山雄道。

  凌曲扬起嘴角:“臣不懂。还望王上说明白些。”

  涂山雄忽然站起身,立于凌曲面前:“吾让你替本王扫清障碍。吾要坐拥江山千秋万代。”

  作者有话要说:

  你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