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蓝二生平第一次踏进西厥的宫城。

  偌大的宫殿, 无一处不是琉璃玉石铺就,就连一闪而过的太监领口衣肘处,都缠着金丝银线。然而一墙之隔的宫外, 僧军异教胡作非为, 官员恶霸沆瀣一气, 生灵涂炭,饿殍遍地。宫里宫外, 截然不同。

  这就是西厥,表面风平浪静,实则从根基处就已经溃烂掉的西厥。

  蓝二耳边传来北疆万千松鹰的皋鸣。若是可能, 她甚至想上前一步, 一枪直接挥掉座上之人的头颅,解救万千生民于水火。可是她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位帝王早已是一具枯木, 身后有无数人庇拂,摧毁他动摇不了根基。

  她昂然屹立在大堂中央,左手却拽紧了释子的衣袖,无论怎样都不松开。

  这位释子她只看了一眼。

  沉稳与慈悲一齐汇入干净的眉眼, 不像是西厥那些乌烟瘴气之徒。再想起蓝五于信中所写的话,大抵猜到他是西厥王拉来应付此次和亲的人选。能舍得拉出来和亲, 想必于西厥王而言无关紧要, 更不是宫中要紧的人物。

  若是选个王公贵族嫁过来, 她断然无法接受。可眼前这不落凡尘、眼中无任何杂质的释子, 她却可以考虑。

  既看得顺眼,还能应付北疆那群催婚的朝臣, 甚好。

  只是……

  蓝二将目光抬起, 对上西厥王的眼睛:“吾虽与贵国有和亲之事, 可也要讲究个两情相悦。”

  “这是自然。”涂山氏换了个手肘撑着座椅扶手,身子整个向反方向倾斜而去,“北疆王想怎么个两情相悦法?说与在座听听可好?”

  今日朝堂的事情太过琐碎无聊,这桩荒唐的婚事无疑成为唯一能提起他兴趣的事。

  眼前这位他国女帝星眉剑目气势如虹,太和寺的释子站在她身边,反倒显得身量翩跹弱不禁风起来。这不禁让他想起宫围秘事图中,某些女上男下的场景。啧。这小释子长相如此白净娇弱,日后怎能抵得过她这样饱经沙场之人的蹂/躏?

  还不得玩坏了?

  啧。他忍不住又发出一声喟叹。引得身后的盛玉山眉头一皱,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蓝二无视涂山雄富有深意的目光,兀自说:“就让本王与该位小师父独处几日,若性格相合,我便娶他过门。”

  她说这番话时,思衿心跳如擂鼓。这摆明了将他一番“不予和亲”的言论给堵死了。若是这时候拒绝,不仅他自身难保,太和寺上下或许都会受到牵连。

  只是……他不想与眼前这名骁勇善战、只出现在他所看的话本中的传说人物独处。他已经怀了凌曲的孩子,怎么还能与他人独处呢?!

  “王上。”

  思衿忍不住开口。

  然而,他的声音却被另一道声音覆盖。

  “王上。”巫马真淡淡地道,瞬间将整个朝堂的目光都吸引过去。连座上的涂山雄都忍不住稍微改变了姿势,身子坐直了些。

  “卿有何高见?”涂山雄问。他奇怪之余还有些好奇,向来不关心杂事的巫马真这会儿能发表什么言论。

  巫马真功高震主,涂山雄虽然对此心中忌惮,可遇到国事战事,身边真的能依赖的人也只有他。

  他的话,涂山雄是一定要听的。

  “臣只是觉得,北疆女帝这条件开得着实是高了些。这又不是买卖,咱们肯嫁,她捡个便宜娶了便是了。还挑肥拣瘦,倒显得咱们执意要安排个人在她身边禁锢她的自由似的。”巫马真缓缓地说。

  此言一出,北疆使臣各个面露不悦。

  “这位想必便是巫马城主吧?”一位北疆老使臣站出来,忿然道,“恕臣愚昧,方才大人那句话的意思难道是我们北疆在此次和亲中占了便宜?这断然是个笑话,一个肯嫁一个敢娶,哪来的便宜之说?”

  “就是……”一帮北疆使臣附和。

  “此言差矣。”巫马真身后的红衣官员站出队列,“咱们王上在挑选此次和亲对象的时候费尽不少财力物力,这些在账上可是写得清清楚楚,只是不让你们北疆知道罢了。我们什么都没得到反而赔了一个过去,怎么不算你们占了个大便宜?”

  这言论更是激起了使臣们的抗议:“若吾王同意此门亲事,吾国愿出良田千顷和千匹北疆宝马作为嫁妆,何来‘什么都没得到’之说?”

  “罢了罢了。”两边吵得不可开交,涂山雄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只觉得头疼。于是他将目光和蔼地放在一言不发的思衿身上,道:“朕想听听这位小主子的意见。”

  这小释子长相稚嫩中又显清秀,着实可爱。若不是涂山雄事先没见过本人,将他嫁与北疆还有一些不舍得呢。

  在座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间全部投向了自己,思衿有些慌乱,下意识就朝巫马真看去。

  巫马真回望他,眼神沉着安静,这让思衿稍微冷静了下来。

  “王上想让我说什么?”他问。

  他这问题惹得涂山雄哈哈大笑,莫名心情好起来:“朕是想让你说一说,愿不愿意与眼前的女帝相处几日?”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结果已经无所谓了。把和亲当作一场你情我愿的事情,尊重双方意见,反而能显现出他的豁达与格局。反正无论其中哪一方不乐意,都不关他的事,他乐得做这个甩手掌柜。

  思衿摇头,回答:“不愿。”

  “为何?”涂山雄好奇地问。他没想到区区一个小释子竟然如此有主见,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拒绝的话来,这不禁令他长眼。

  毕竟,嫁过去不是一件坏事。

  思衿感受到身旁有个灼热的视线一直盯着他,令他周身都难以动弹。可是他依旧咬牙继续说下去:“两情相悦,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察觉出来的。相处几日,急功近利,我不愿浪费这时间。”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如此失礼的话,可是事急从权,他必须得想个回绝的说辞。

  “唔……”涂山雄琢磨了一会儿,沉吟道,“似乎有些道理……”

  说罢他看向蓝二,似乎想让她来定夺。

  蓝二沉默了一会儿,道:“吾自幼生长在边疆战场,不懂儿女之情。原以为小师父同我一样,却没想竟然会说出此番有见地的话来。倒显得我唐突了。”

  “你说的对,急功近利确实不可取。”她看向思衿,目光炯然,“只是这门亲事,吾暂时还未曾想放弃。也许之后吾没了耐心,动用权势强行娶你过门也是有的,届时,你会如何做?”

  没想到阿姐竟然当众说出这样霸道直接的话来,站在后排的蓝五听了都窘迫得很。她从未见冷静自持的阿姐如此明确过自己的态度,竟一时分辨不出真假来。

  若这一切只不过是朝堂之上演给涂山氏的一场双簧戏,那么她还能放心得下。若是假戏逢真,一边是阿姐,一边是太和寺,她都不知道该帮谁了。

  等等,蓝五将目光放到扮作巫马真的凌曲身上。

  此刻,整个殿内最不安的怕是要属他了吧?毕竟稍有不慎,心心念念的人儿便要远嫁北疆了。

  这么一想,反正自己不算最难的,用不着太过担心。这想法令她稍稍振作起精神,看着这场戏进行下去。

  思衿被蓝二一番霸道的言论说得面色发白。的确,若是她动用权势强行娶自己过门,自己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纵然是权势滔天的巫马真,家国面前,又能帮他到什么地步?

  再者,前前后后一场闹剧下来,大家都尽力了,他自己同样如此。

  尽人事,方知天命。若是天命依旧,那便不需再做挣扎了。

  所以,思衿说:“那便娶吧。”

  “若是娶我过门能拯救一方苍生,那便娶。”他说。

  “有意思。”蓝二的嘴角不经意间扬了起来,“吾真不愿相信你是太和寺的人。”

  这样的言论思衿倒是头一回听到:“那您觉得,我是哪儿的人?”

  蓝二笑意更甚:“你该是我北疆的人。”

  -

  下了朝,天色渐晚。

  从殿内出来,思衿这才发觉自己方才站了许久,腿都开始发软了。

  发软的腿下不了台阶,他下意识将手搭在身旁经过的凌曲的胳膊上。

  众人面前,凌曲斜睨了他一眼,转而收回目光,安静地听身边的朱时雨说话。

  思衿讪讪地想要收手。他怎么忘了,凌曲现在披着巫马真的皮,巫马真是不会好心去扶他的。

  “搭着。”

  一只手从中伸出来,阻隔了他看向凌曲的视线。

  思衿回眸望去,原来是蓝二伸出的手。蓝五跟在不远处,朝他露出同情的表情。

  “我自己可以走的。”思衿为难地说。

  然而这只手已经递到他的眼前,似是不容他拒绝。

  话音未落,方才还在听朱时雨说话的巫马真不知何时已经将目光重新落在思衿身上,冷冰冰的眼神恨不得将思衿面前的这只手射个对穿。

  在蓝五的惊呼声中,巫马真皱着眉头,竟拦腰将思衿整个人抱起来,往台阶处走去。

  思衿吃了一惊,连忙道:“你疯了?”

  这一抱,宫中要凭空多出多少流言蜚语?

  “那你何必抱这么紧?”巫马真撩起眼皮,不冷不热地说。

  “不抱紧就要掉下去了。”思衿如实回答。

  该实相的时候,他还是实相的。

  “若是你不愿意我抱你,我现在就可以将你放下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巫马真道。

  岂料他这话一出,思衿反倒抱得更紧了。整个人像是一只小猴子,抱紧了他这棵大树。

  “怎么?”巫马真问。

  “修行者不能撒谎。”思衿耳朵红红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攻: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