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殿。

  凌凇独自一人面对来者不善的一众宦臣。他眉眼沉静, 暗藏风雪,哪怕一言不发地立在佛像前,也让这群蝇营狗苟之辈有所忌惮。

  “你是何人?”其中一个太监卯足了劲, 上前半步问道。

  凌凇目光转向他, 回答:“我是太和寺首座, 凌凇。”

  “一个首座而已,杂家还以为哪尊活佛呢。”为首的紫衣太监听了, 显而易见地放下心来,冷哼了一声道,“别在这里虚张声势, 把人交出来, 否则休怪杂家对你们不客气。”

  这太监是礼部太监魏公公的徒弟,名叫小六子,平日里贯会眼高手低欺软怕硬。这会儿敢如此虚张声势, 也不过是借了师傅的皮在这儿狐假虎威罢了。

  凌凇闻言,从身后抽出冷月,像是身经百战的将军抽出一柄护卫山河的利刃:

  “首座的确不是活佛。我的职责只有八个字。”

  说罢他深如寒潭的眼睛将台下众人一个一个地看过去:

  “寺在人在,寺亡人亡。”

  这八个字被凌凇说得心平气和, 可却字字千均,硬生生让紫衣太监吓掉了官帽, 哆哆嗦嗦地扯住身后一个小太监吼:“这帮佛修造反, 还不赶快去把门外的右侍请进来!”

  凌凇抬眸见那小太监手脚并用地往太和寺正大门跑去。

  思衿藏在佛像后, 胸口急剧地喘气。透过佛像裙裾的缝隙, 他看见那群宦臣围着师兄叫嚣。这当中有他眼熟的,也有头一回见的。可一轮看下去, 他发现上回那个大太监却没有来。

  思衿自我平静之后, 整理思绪。若这回来的依旧是那个大太监, 那么官家多半是定了他。可来的既然不是大太监,就说明他只是和亲人选的其中之一。

  还没到万分紧急的关头。

  这样想着,紧绷的神经便稍微放松了下来。他忍不住捂着胸口,轻轻咳了一声。

  外面的太监们充耳未闻,唯独凌凇像是听到了什么,侧眸朝殿内阴暗处瞧了一眼。

  不一会儿,那小太监揣着一样东西一路小跑回来,冲紫衣太监耳语了几句。

  紫衣太监一听,顿时像吃了定海神针一般:“甚好。甚好啊!”

  凌凇皱眉。不好的预感袭来。

  “刚刚宫里来了消息,这回和亲的八/九不离十就定的太和寺了,你们还不快快放人?别逼着官家亲自来请你们!”

  说罢那太监便将东西亮出来。

  一副令牌,违令者斩。

  眼看太监带来的王权军就要进攻太和寺,忽然正门走进来一个人,声音高亮:“慢!”

  众人看去,来者身高体大,步伐沉稳,赤红的裟衣裹身,足斤重的佛珠挂在胸前,气派威严:“老衲有话要说。”

  “此人是谁?”紫衣太监不悦。虽然他不将来者放在眼里,可对方的气场忍不住令他在意。

  “他乃是倾煦大师。”小太监连忙压低声音说。

  原来此人就是倾煦大师……紫衣太监抖了一下,只好皮笑肉不笑地垂了头:“大师有话便讲吧。只一会儿杂家还是等得起的。”

  倾煦大师双手合十,一步一步朝大殿高台上走去。

  “大师。”

  倾煦大师走过凌凇身边,凌凇开口:“若能救我师弟于水火,凌凇万死不辞。”

  倾煦大师的脚步一顿,只道了句“阿弥陀佛。”

  -

  “大师,大师,我在这里。”佛像后,思衿小声地喊。

  倾煦大师回头,眉头微微一皱:“为何躲在此处?”

  思衿的脸上漂浮着一层不正常的红,整个人倚靠在佛像后,半天爬不起来。

  “大师,劳烦您扶我一把。”思衿无奈地笑了。

  在这里藏久了,他一时竟然忘记自己此刻过于虚弱,试图凭一己之力爬起来注定是徒劳的。

  倾煦大师皱眉,随即将他拉起:“火烧眉头,你还在观火。若不现在随我离开西厥,你必死无疑。”

  思衿摇头:“现在我若一走了之,就等于弃师兄和整个太和寺的安危于不顾。我不能这么做。”

  “那你有何打算?”倾煦大师问,“只要老衲在,必定保你不死。”

  思衿想了想,说:“以不变应万变。虽然不明白官家为何突然定了我,但他一定不知道我如今得了重症,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个未知数。既是和亲,想必官家也该物色个身体齐全无病无灾的人过去,若是他看到我如今是这副模样,或许会重新考虑。”

  “重症?”倾煦大师身体一滞,“你得了什么重症?”

  明明上次见面还好好的,怎么几日不见就重症了?

  大师一会儿慈眉善目,一会儿严肃威严,思衿有些跟不上他的节奏,只好说:“近几日寒气侵体,稍稍有点使不上力气……”

  他已经尽量说得轻巧了,可是大师紧皱的眉头依旧没有松开:“把手给老衲。”

  思衿只得乖乖将手递过去。屏住呼吸看他把脉,思衿焦灼地等待他的结论。

  可是,很久过去了,大师一点动静都没有。思衿见他这般,忍不住喊了他一声:“大师?”

  难道自己脉象太过平稳,倾煦大师诊脉诊得睡着了吗?

  不应该啊。思衿疑惑,主持替他诊脉都还好好的。怎么一到倾煦大师这里就诊断不出来了?

  见大师不答,思衿只好又喊了一声:“大师……”

  大师这才放下他的手,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被他这样看着,思衿有些不自在。自己到底怎么了,为何主持和大师一个两个的都藏着掖着闭口不谈?

  “你去宫中吧。”倾煦大师说,“想必官家不会让你去和亲了。”

  “大师,我到底得了什么病?”他闭口不谈,思衿只能自己问。难道自己真的已经病入膏肓到可以放心去和亲了吗?

  “你……没有病。”倾煦大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生休养。宫里头的事,你就静观其变,帮你的人不少。”

  “没有病?”思衿呆了。

  望着倾煦大师潦草离去的背影,思衿一时有些理不清头绪。

  -

  外头的太监们还在等候着,凌目拉过凌凇,问道:“怎么个说法啊?”

  被太监们这么一闹,整个太和寺人心惶惶,主持甚至将自己关在静心堂礼佛都整整一天了。凌目安抚这个安抚那个的,一天下来身心俱疲。

  凌凇一回来,他这个暂代首座的活儿,终于可以卸下来了。

  凌凇却问:“我师弟呢?”

  “不知道啊,”凌目左看右看,突然想起来什么,疑惑了,“不对啊,刚才他不是去找你了吗?”

  凌凇回想起来,便去前殿找。还未走到前殿,就看见思衿扶着墙,一步一步艰难地从台阶下移下来。

  “身上有伤?”凌凇上前服了他一把,问。

  不对,思衿同他一样平日里习武惯了,忍痛能力是有的。一点皮外伤不足以令他如此难以忍受。

  思衿摇了摇头,说:“无妨,只是没什么力气。”

  本来他头还有些痛,可是刚才被大殿的穿堂风一吹,他竟然觉得好些了。

  凌凇道:“近几日无甚要紧事,就不要去前殿了。安心在后院养着。”

  听了他的话,思衿赶忙说:“我没事的师兄。我还要去和亲呢。”

  怎么一个两个都让他好生养着?他们是不是忘记了,自己压根就不是那种会好生听话的人。

  凌凇听了,皱眉问:“你想去和亲?”

  得知消息的他连夜赶回,以为是那群太监用了什么手段逼迫的思衿,没想到到头来思衿自己十分积极,弄得凌凇脸面一时有些难看。

  若是迫不得已,凌凇尚且能够为他坚持到底。可若是思衿自己愿意,凌凇便不好再插手此事了。

  只是于情于理,他不希望一手带大的师弟被送去那么偏远的地方。

  思衿于是说:“蓝五是北疆王的妹妹,她会帮我找理由推辞的。还有,她让我替她向师兄问好。”

  “蓝五?”凌凇想了许久,脑海里依稀浮现出白色僧衣。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有人相助自然是好,但是平白无故去冒险,凌凇依旧放心不下。况且如今师弟身子虚弱,若是一旦宫里有人纠缠,一时无法脱身都有可能。

  太危险了。

  “我相信思衿,他肯定自有打算。你就算心焦也没有用。”凌目过来,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更何况有人已经开始帮他了。”

  说罢,他的目光便放到正门的方向。

  思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太和寺门前不知何时停了一柄漆金的黑色软轿,四匹毛发如雪的高头大马拉着,两边随从竟站了足足有八个。

  一太监见了,猫着腰企图给轿子拉帘,帘中那双冰冷的眸子硬生生给人吓了回去。

  “放肆。”为首的随从背着手,猛喝一声,“城主大人的轿子也是你能碰的?还不让你们的右侍拉帘?”

  见太监们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靠在墙边休憩的右侍盛玉山额前一黑,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神恨不得将这轿子射个对穿。

  好生事多。

  他一步一步走上去,当着众人的面升了帘,随即跪在马前:“宫中右侍盛玉山,恭迎城主落轿。”

  随着他的声音,随从一齐高声喊:“恭迎城主落轿——”

  孔雀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排场了?思衿好奇地过去看,却迟迟不见他下轿。

  只见轿中伸出一把折扇,那折扇乌金的扇面,却画着芙蓉山水,整幅山水一横,蓦然朝一个随从指了指。

  随从上前,然后听到什么点点头,随即便来到思衿面前,当众跪下。

  从来没被人跪过的思衿下意识退了几步,一脸无措。

  “夫人请上轿。”

  随从说。

  作者有话要说:

  思衿:社死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