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夫人喊得思衿当场懵在原地。

  连一贯淡漠的盛玉山都忍不住抬起眼, 要瞧瞧这位大名鼎鼎的“凌夫人”究竟长什么样,是人还是妖。

  随从见思衿一点反应都没有,便作势又喊了一遍:“夫人请……”

  “我不是什么夫人。”思衿皱着眉头说, 他眼睛直直地盯着轿子里那个姿态慵懒的人, 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这孔雀端的一副大排场, 却没想干的根本不是人事,逼他上轿也用不着如此喊话吧?

  不就是上个轿吗?思衿咬牙看着师兄, 道:“师兄,我去去就来。”

  凌凇点头。

  众目睽睽之下,思衿硬着头皮借着矮凳, 摸上轿辇。轿辇光线昏暗, 思衿只能感受到那人坐在中央,似乎闭着眼。

  他身旁还留了半个剥了皮的橘子,橘子的香味混杂着花香, 令整个轿子的气氛都变得旖旎起来。

  他的手一抬,思衿便感觉身后的帘子重又拉上了。一瞬间,轿内便与世隔绝。

  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挤着,思衿忽然有些不太适应, 感觉透不过气来,方才消失的眩晕无力感似乎又出现了。

  好在, 他已经能适应和凌曲单独相处了。

  “这半个橘子……”他不由地看着凌曲, 小心翼翼地问, “我能吃吗?”

  橘子味道酸甜, 刚好能祛一祛自己眩晕的感觉。

  凌曲没想到阿衿气冲冲地上轿,到头来却盯上了自己的橘子, 嘴角不由上扬:“你上来就是为了吃这个?”

  以前倒没发觉他爱吃这类酸甜的东西。

  “倒不是特别喜欢, 只是近来觉得橘子能去腥解腻。”思衿剥了一块放进嘴里。橘子的汁液顺着喉咙流入腹中, 一时间体内的叫嚣平息了一半。

  凌曲不明白平日里一味清淡饮食的他为何需要去腥解腻。只道:“我这儿还有两颗软籽石榴,若你喜欢,可以一并吃了。”

  软籽石榴!

  思衿猛地一抬头,瞬间觉得手里的橘子不香了。

  “你怎么回事?”替他剥石榴的凌曲有些好笑,“以往见你吃东西也没像现在这样不管不顾的。若是官家摆顶轿子在你面前,只要里面放两颗石榴,你是不是就要去和亲了?”

  “也没有如此夸张。”石榴脆甜多汁,思衿觉得好吃,“孰轻孰重我心中还是有分寸的。”

  “这么说来你不会去和亲了?”凌曲挑眉。

  这些日子以来他都没有正面问过思衿这个问题。虽然心里清楚思衿的答案,可是那句“为什么”却一直没机会问出来。

  思衿为什么不愿意去和亲呢?站在他的角度看,除了不舍得与太和寺的众僧分别,好像也没有其他特别的理由。

  没想到吃了石榴的思衿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听了这个问题不仅不回答,反而抛给他:“我若答应,你便会放我去么?”

  果然了解我。

  凌曲笑了,乌金折扇晃了又晃:“自然是不放的。我又不是什么好人,唯恐天下不乱。你若去和亲,我抢也要把你从北疆王手里抢回来。到时候栽赃给官家,就有好戏看了。”

  竟然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思衿对凌曲的认知更上一层楼。

  凌曲是真的不怕死。

  忽然,思衿灿然一笑,“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我若真的嫁过去,记得将我抢回来。”

  乌金折扇瞬间滞住。

  “阿衿。”凌曲道,“别嫁。”

  他这突如其来的认真弄得思衿有些愣神,维持在脸上的笑都变得不自然起来:“为、为何?”

  他只是官家手中的一枚棋子,天命难违,若真的走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一旦嫁与北疆,纵使我能将你抢回来,你的身份也定格在北疆了。”凌曲道,“你不再是太和寺的思衿,你的前半生对你来说,毫无瓜葛。”

  这些倒是思衿没有想到的。

  “而且,”凌曲眼神流转,方才那抹认真的痕迹淡了下来,“上了我的轿子,吃了我的石榴,你便是孔夫人了。恶人面前还敢赖账的?”

  孔夫人是哪门子夫人?思衿没明白。

  想了半天才记起来,孔雀的夫人,可不正是孔夫人么?

  猝不及防上了条贼船,思衿不知为何,总觉得这船一时半会儿是下不来了。

  -

  被凌曲这么从中一闹,盛玉山履职的时辰又耽误了许久。

  他向来凭时长拿饷银,上头不给,这银子便要从凌曲这儿扣。

  凌曲自然是不给的。话锋一转便道:“给你出个主意。你去僧军捉几个泼皮无赖,扮作边疆闹事的流寇杀了拖回去,按人头拿赏钱,一两银子一个人头,你杀他个十个八个的,月例银子就赚回来了。”

  盛玉山冷哼一声,脸色很不好看:“整个西厥就你聪明。”

  一天到晚拿人当刀使,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凌曲笑了。

  “你这孔夫人,我可是要带走了。”盛玉山没好气地说。不给他补贴银子也就算了,若是妨碍他公事公办,他可是会砍人的。

  没想到凌曲格外好说话,手一挥便道:“带走吧。路上慢些。”

  此人竟能大方至此?盛玉山颇为不相信:“你别又包藏了什么祸心。我手上有王权军在,你有个风吹草动,满天神佛都保不住你。”

  凌曲颇为无辜:“我怎么就包藏祸心以至于满天神佛都保不住我了?我抗旨你不让,我遵旨你又怀疑,你是不是非得我死在你面前才能放心?”

  岂料盛玉山点了点头,请思衿上轿,这才转头道:“没想到你竟然是个明白人。理是这么个理。”

  凌曲气个半死。

  “等一等,”思衿从轿子中探出头来,“我想同我师弟说几句话。”

  盛玉山点了点头,随他去了。

  思衿下轿第一眼便看见躲在角落里紧张看着他的逸化,拉过逸化的手,思衿道:“我不在寺里的这些日子,你就同首座习武念经,切勿偷懒,知道了吗?”

  逸化郑重其事地点头:“师兄,这些我都明白的。”

  见他如此乖巧,思衿心中升腾起些许欣慰。

  岂料逸化想了想,说:“师兄,你嫁人之后,我会时常去看望你的。”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思衿怎么听都觉得怪怪的。“是不是思湛师兄跟你说什么了?”他问逸化。

  逸化支支吾吾地说:“思湛师兄也没同我说什么,只是让我莫要打扰你和……”他不知道蛾子精叫什么,只能跳过去问:“师兄,你是不是嫁给蛾子精了?”

  几日不曾教导他,小逸化竟被带得如此之偏,思衿有些无奈:“逸化,他是城主。日后看见他不能再喊蛾子精了,听到没有?”

  逸化却道:“那他是哪里的城主呢?”

  思衿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只能回答:“他是凉朔的城主。”

  逸化疑惑:“可是我见过凉朔城主,他不长这样的。”

  逸化竟见过巫马真本人?思衿皱眉,随即一想,是了,他从小在凉朔街头长大,遥遥地看上一眼也是有可能的。

  凌曲真的没有问题吗?连街边孩童都能一口认定他不是凉朔城主,面对官家,他又何来的游刃有余呢?

  思衿的思绪飘忽很远,待盛玉山再来请时,思衿只得回过神来,同他上轿。

  “待会入宫,还望师父静观其变。”盛玉山开口。

  思衿道了句“是”。这些他都懂的,他不是个爱给自己、给旁人招惹是非的人。再者,周围有那么多人相助,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乱了分寸的。

  盛玉山将帘子放下,不一会儿就起了轿。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了一句“进宫”,思衿睁开眼,却发现周遭的天已然全黑了下去。

  竟是在落雨。

  雨势渐盛,抬轿也不方便。这样想着,思衿果然感受到轿子被安安稳稳地放了下来。

  颠簸了一路,思衿想下去透透气,掀开轿帘后整个人都惊呆了。

  硕大一个宫殿,他所在的轿子被放置在中央,四周竟空无一人。原先那几个抬轿的随从一个都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思衿有些疑惑。

  好在事先告诫过自己要以不变应万变,思衿权且镇定下来。既来之则安之,这座宫殿曲径通幽,逛逛也是好的。

  这样想着,他踱步到一座水池边。宫殿殿顶一束光刚好照耀在水池上方,因此池中烟雾弥漫,依稀能看见含苞待放的粉莲。

  反正四下无人看见,他弯下腰,捞了一把池中的清水,将方才上轿前蹭到的灰尘打理干净。

  无人告诉他这是谁的宫殿,所以遇到谁都是有可能的。

  只是思衿等了又等,眼瞧着宫殿外雨停了,天边隐隐约约出现晚霞,还是没有一个人来。

  难道他要在这里待一晚上?思衿回头望着这偌大的宫殿,他从未一个人住在这样清冷的地方,想想便觉得不适应。

  若这时孔雀在,或许不会那么难熬。

  他想。

  等等,他在想什么?

  摇了摇脑袋,他毫无方向地往里走,经过殿内的长廊,他在转角处猛然撞见一个人。

  那人穿着靛蓝宝珠朝服,衬得面容清冷,一双眸子淡然又疏离。身后跟着乌泱泱一群人。

  是孔雀!

  思衿惊讶之余竟有些感动,感动之余又有些委屈,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拽住了孔雀的袖子。

  孔雀停驻步伐,垂眸看了他一眼。思衿还未来得及说话,孔雀身后突然窜出一个身着朱红色朝服的人,此人面容瘦削,眼尾上翘,端的一副精明样貌,见思衿拉着凌曲,竟硬生生将他的手从凌曲袖子上扒拉下来,末了还掐了一把:

  “摸什么摸什么?这位大人也是你能摸的?”

  思衿收回手,望了一眼自己的手背。虽然红了一块,但并未发紫。可见此人不是武官,没用多大力气。

  凌曲将目光落在朱红色朝服之人身上,淡淡看了一眼,随即与思衿擦肩而过。

  自始至终没吱会一声。

  身后乌泱泱一大群朝官跟着,纷纷从思衿面前经过。那朱红色朝服甚至还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思衿一眼。

  待人走光了,思衿这才叹了口气。原来进宫的孔雀是不能摸的。他想。

  竟是自己冲动了。

  凌曲身着西厥朝服的样子还存在思衿脑中,竟比平日里还要多一分生人勿近之感。

  思衿一时不知平日里不正经的凌曲是真的,还是现在这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凌曲是真的。

  正待要走,一张字条从他脖颈处飞出来。

  思衿捡起来看。

  竟是凌曲的字迹,上面只简单写了四个字:

  “那人会死。”

  作者有话要说:

  孔雀:我都不舍得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