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曲听了这话, 一时无言,只顾盯着右侍。

  右侍名叫盛玉山,西厥王涂山氏身边最负盛名的侍卫统领, 年纪同凌曲相仿。

  其实在他进宫当侍卫之前凌曲就认得他, 这些年来两人针尖对麦芒, 互相看不顺眼。再后来盛玉山加入了苍府,成为苍府在西厥宫中至关重要的一枚眼线, 这秘密整个西厥就只有凌曲知道。盛玉山得知凌曲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便企图闯入火军杀他灭口,岂料反被凌曲下了六种毒, 差点死在火军营帐之中。

  这些年来两人虽无甚联系, 但各自忙着相同的事,倒有些殊途同归的意思来。

  这也是为什么盛玉山虽棘手,凌曲在坐上城主之位后没有第一时间将他除掉的原因。

  有这样的人在西厥王身边, 无疑会让西厥这座大厦倾倒得更加快一些。

  “你盯着我做什么?难道人选有问题?”盛玉山见他一言不发,便皱眉问。

  问完他不等凌曲回答,便拂袖要走:“人选有问题也没有办法。西厥老儿定的,横竖是尘埃落定了。”

  他办差向来雷厉风行, 极其讲究效率。多费半盏茶的功夫就会死似的。

  当下他只要奉命去太和寺抓完壮丁,官家那边也就没他什么事了。

  凌曲却蓦然抓住他的衣袖, 问:“之前还听说在几个人选中做定夺, 怎么一个早上过去人选就尘埃落定了?”

  这明显不合道理。官家根本没有见过思衿, 怎么可能一口咬定?

  盛玉山清冷的面容露出一丝鄙夷:“狗急了跳墙, 或是被人扇了耳旁风,谁知道呢, 还有什么不是他能做出来的?我都已经习惯了。”

  凌曲皱眉。不对。这不像是西厥王的作风。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只是这人到底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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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 雨势渐盛。院落中的银杏被密集的雨点打得啪啪作响, 雨点沿枝叶落下,有些竟溅到禅房西侧的悬窗上。

  将悬窗阖上,思湛重又坐下,对手握经卷的思衿说:“轮到你了。”

  思衿根本看不进去书,听了思湛的话,只好将书放下,思考许久才重新落子:“这几盘下来,没有一局不是我输的。”

  他不擅长下棋,这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棋子就宛如此刻他的头绪,越理越乱。

  思湛就是见他心神不宁才陪他下棋聊天的,没想到他因为连输了几把更加心神不宁了。

  “我都让你好几颗了,实在不知道怎么让你赢了。”思湛下巴嗑在桌子上,沮丧地说,“首座师兄平日里忙于教你功夫佛理才不教你下棋,所以你不会下。而我呢,主持除了平日里给我一把扫帚,也就教会我如何下棋了。”

  他拽着思衿的袖子,晃了晃:“主持不肯教我,你教我如何?你教我一些基本的功夫,这样日后若出了事,我也能为你分忧,做你的左膀右臂。”

  思衿倦倦地笑了:“你是忘记主持的话了?主持将你养在身边可不是为了教你功夫的。”

  这些道理思湛哪里不懂?可是他也想像寺里其他同龄人一样,钻研功夫,钻研佛理。

  “你不知道,我现在好生羡慕逸化,他这么小的年纪都能习武读书,我却不能。主持教了我基本做人的道理之后,其余东西便一概不教了。”思湛苦闷地说,“你说我是不是整个太和寺里最不求上进的和尚了?”

  “为何要这么想?”思衿诧异地说,“你能直接受到主持的教诲,就说明你的底子是我们这些同龄人中最好的。主持之所以这样做,是对你另有安排。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只要耐得住寂寞,日后必定会有答案。”

  本来是来安慰他的,没想到却被他一通安慰,思湛过意不去的同时心里也好受了些:“只是、只是我许久没见你练功夫了,若有朝一日首座师兄回来考你棍法怎么办?”

  思衿忍不住笑了:“你担心我偷懒?”

  思湛连忙摇头。他是真的很久没看见思衿练武了。以前思衿午后在院子里练武,他都会躲在禅房欣赏的。久而久之思衿练武成习惯,他欣赏也成习惯了。现在思衿猛地不练,思湛失望之余甚至有些不适应。

  思衿瞧着放在禅房拐角处的落星,粗布包裹着,上面已经布上一层薄薄的灰尘。思湛说得没错,他的确是很久没有碰棍棒了。

  一来是师兄不在,他没心思独自钻研武艺。二是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他自顾不暇,也就在功夫上稍有懈怠。

  他取过落星,这根曾经让思湛羡慕到不行的落星,如今竟然令他有些陌生,仿若隔世。

  思湛见他取了棍棒,好奇地问:“你是要练武吗?”

  好在棍棒到手,思衿稍微找到了当初的感觉,他行云流水地挥了两下,反问思湛:“想看吗?”

  “当然了!”思湛忙不迭说。思衿练武的时候,整个人可都是发光的!

  “好,那我试试。”思衿道。

  好在如今的禅房还算宽敞,思衿能施展得开。他先是从最基本的低阶棍法练起,一步一步练到高级棍法。为了能让思湛看个明白,他每一步都放慢了些,整套动作没有往日那样迅速。

  棍棒起起落落间携来阵阵清风,令思湛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只能盲目地鼓掌。

  他实在不明白,为何他看了这么多遍思衿练太和棍法,依旧看得云里雾里呢?然而他没有意识到,行云流水的思衿,今日脚步有些不同以往的漂浮。

  思衿练了半柱香,便收了棍。他额间有汗,胸口也有微微发烫的感觉。

  思湛见状,连忙给他端茶倒水。

  “我的头好像有些晕。”思衿接过茶盏,还未来得及喝上一口,茶盏便从他的指尖滑落,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

  “许是这些日子思绪忧虑没有睡好,今日早些睡便好了。”思湛弯腰替他拾碎片。

  然而待他拾完碎片抬起头,思衿整个人已经倒在了地上。

  “思衿!!”他惊慌地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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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了错事便该受罚,从今日起,十日之内不准踏入思衿禅房,去静心堂面壁思过。”主持的声音缓缓从思衿耳边飘过,严肃,不容拒绝。

  思湛垂着头,眼眶红红的。他半句分辨的话都没说,只道:“是。思湛知错了。”

  思衿的脸侧了侧,紧闭的目光隐约能感受到屋内昏黄的灯光和周遭晃动的人影。

  依稀注意到思湛临走前还不舍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思衿不管自己此刻的声音有多么沙哑,牵起主持的衣袖说:“是我擅自作主,与思湛无关,还望主持原谅思湛。”

  听见他的声音,思湛回头擦了擦哭红的眼睛,惊喜地说:“你醒了?”

  “去思过。”主持睨了他一眼,道。

  碍于主持在场,思湛就算有千言万语要说,也只能咬着唇,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此刻的屋内除了主持和暂代首座的凌目师兄,便无他人。思衿一时觉得周围十分安静。

  还是凌目师兄开了口:“身体觉得怎么样了?”

  其他倒还好,思衿只觉得浑身发烫,头痛欲裂,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抬了抬自己的胳膊,经脉分明的手腕竟然略微有些发抖。

  凌目为难地看了一眼主持。

  “地下城的寒气入了体,与你体内的阳气相生相克,方才练武动气,这才露了端倪。”主持道。

  主持的医术向来很好,思衿深信不疑地点头:“劳烦主持费心。这么多天竟不曾发觉。日后思衿会加倍小心的。”

  话已至此,主持不必多说,只让他好生休息。

  凌目师兄见主持要走,便送主持出去。

  人众走后,思衿这才深深呼出一口气。方才主持的话虽然不假,可不知为何,思衿总觉得自己这病另有隐情。

  难道真的像思湛方才所说,是思绪忧虑没有睡好造成的吗?

  银白色的大蛇见四下无人,游到思衿的床榻上,同他一块儿入睡。

  摸了摸亮银光洁的蛇鳞,思衿猛地打了个寒战。

  好冷。他想。

  明明上一回碰亮银还没有这种刺骨的感觉的。

  他这是怎么了?一个惯不会生病的人,怎么变得如此虚弱?

  亮银似乎感受到思衿的战栗,同情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

  思衿正待要沉沉睡去,外边竟传来一阵尖锐嘈杂的声音,这些声音令原本就头痛的他感到异常不适。

  “你们凭什么闯我太和寺?”

  “大胆,杂家是奉西厥王之命来取人的,你们凭甚不让杂家进去?!”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当众抗旨!若是耽误了大事,右侍大人可一个都不会放过!”

  “来人!给我搜!务必在天黑之前给我搜到!违抗命令者,杀无赦!”

  “是——”

  正当鸡鸣狗吠之间,一个沉静如水的声音穿透这层乌烟瘴气的帷幕,仿佛一道惊雷破开云雾。

  “乱我太和寺清净者,神佛共诛。”

  这声音极具穿透力,哪怕正在昏睡的思衿,都猛然被惊醒。

  师兄!是师兄!

  思衿全然失了睡意。不风管自己的身体还滚烫如沸水,他从床上爬起来,开了门便跑了出去。

  “你怎么出来了?”慌乱之中看见他,凌目皱眉吼道。

  “我,”思衿脸上全是细汗,艰难地说,“我想见师兄……”

  “凌凇正在前殿。天知道你是怎么能隔这么远听到他的声音的。”凌目无奈地看着他,说,“难道是在梦里吗。”

  他话还未说完,思衿便向前殿跑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太和寺镇店之宝:首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