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衿牵着佑临到主持那里, 主持只看一眼便点头同意他入寺。取了法号,主持当着他俩的面,对佑临说:“从今以后, 思衿便是你的教导师兄, 万事要谨遵师兄教诲。”

  思衿取过佛龛压着的纸条, 上面是主持为佑临取的法号,取的是“逸”字开头, 单名一个“化”字。“逸化。”思衿念了一遍,转而看向佑临,将字条递给他, “从今往后你得法号, 便是逸化了。”

  佑临接过自己的法号,小心妥当地收进衣领中,高兴得不得了:“以后你是我的师兄了!思衿师兄!”

  思衿露出笑意的同时竟然有些不太适应。没想到寺里辈分最小的僧人如今也有师弟可以教导了。他真的, 一步一步学着师兄的样子在走。他能成为像师兄这样独当一面的佛修吗?

  “认亲的时间该结束了。”凌曲的手拍打着折扇的扇骨,走进佛堂。

  他那危险的花香和看上去有些阴鸷花哨的模样打扮令小逸化有些害怕,下意识地躲在思衿身后,拽着思衿袖子说:“师兄, 有蛾子精……”

  思衿只得安抚他:“莫怕,他不是妖怪。”

  小孩子的想象总是超越常人的, 思衿再抬头面对凌曲时, 好像真的琢磨出一股毒蛾子的感觉来。以前都没发现的。

  凌曲走到思衿眼前, 不由分说用扇子将这不会说人话的小包子拨到一边去, 自己则鸠占鹊巢站到思衿身边,道:“同你商量件事。”

  说完他还扭头瞪了逸化一眼, 警告他不要再靠近思衿。

  逸化哭着跑去找蓝五了。

  “为何对我师弟如此苛待?”思衿不明白, 童言无忌, 而凌曲是个大人,不该如此小肚鸡肠才是。

  可是看凌曲方才的神情,很明显是把逸化的言语在账上记了一笔。

  “平白无故接受这么大个包袱,我看你还乐在其中。”凌曲不悦地皱起眉头,“若是换做我,直接将人丢给厨子烧锅去。”

  思衿毕竟不是凌曲。烧锅这种苦差事他是不会让一个孩童去做的。

  于是他言归正传:“同我商量什么事?”

  凌曲回归正题:“那大太监近日进宫,过不了几天他会再来造访一遍各家寺庙,若是他相中的依旧是你,你权且先同他进宫。进了宫,蓝五会找个由头将你排除在人选之外。”

  思衿听了,慎重地点点头:“听你的。”

  为了太和寺和各位师兄的安危,他自当全力配合。

  “还有,这几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抛头露面。”凌曲的目光沉了下来,“我得到消息,官家的右侍近几日回来了。”

  西厥王身边有一左一右两名近侍,各自掌握一支数百人的队伍。这两支队伍神出鬼没,专门替西厥王排除朝堂异己和他国眼线。凌曲不能保证西厥王此刻有没有盯上思衿,让右侍来打听虚实。

  被右侍盯上,情况会变得糟糕。因为那右侍,记得凌曲的样貌。

  早年凌曲还是火军统领的时候,那右侍就仗着官家的脸面多次闯入火军与他一较高下。凌曲不屑与此等人比较,只差帐中守门侍卫同他斗武,后被右侍识破,不得已同他比试了一场。撇开功夫不谈,此人棘手就棘手在他似乎没有痛感,凌曲在他身上用了六种毒,每一种都能让人疼到濒死的地步,可是他却能忍受得住。虽然最后凌曲险胜,可这胜得并不体面。

  若是官家让右侍来打听虚实,凌曲便不好以巫马真的身份出马了。因为一旦出马,必定会打草惊蛇露出马脚。

  “知道了。”思衿微微一笑,“这几日我就将自己关在禅房研究佛经,谁人都不见,任何话都不说。”

  修行者最是耐得住寂寞,不说几日,就是闭关一个月,思衿都能忍受得住。

  凌曲见他波澜不惊,有些欲言又止。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刚才说的那番话,似乎为自己挖了个坑,把自己也关在外面了。

  -

  一转眼便过去了四日。这些日子思衿一直在禅房打坐念佛,思湛和逸化轮流给他送吃食。有时候思湛会来陪他下一会儿棋,只是一盘还没结束便被主持喊去洒扫了。逸化这几日剃度,添上了戒疤。他不识字,每日送吃的进门时,思衿饭后都会教他识几个字,逸化首先学会的,便是自己的法号。

  将法号一笔一画地记下来,逸化又缠着思衿教他别的字。思衿无法,便又教了他几个佛家常用的语句。逸化高兴极了,收拾干净餐盘就蹦跶着去写字。

  望着他欢快跑走的背影,思衿担心院里那些崎岖不平的路将他脑袋磕破了。

  果不其然,逸化飞也似的走,还未下台阶便踩了空,眼见着要摔个狗吃屎,却被一把扇子稳稳地抬了起来。

  护着那些餐盘,逸化稳住身子,抬头就要道谢。

  一句“多谢施主”刚说了两个字,他就对上凌曲狭长而淡然的眸子,话硬生生被憋了回去。

  这双眼睛色泽十分地浅,看人的时候带着几分凉到骨子里的冷意,让人情不自禁感到害怕。

  是蛾子精!

  逸化赶紧看向师兄的禅房,还好,离自己也就半个走廊的距离,自己只要瞧准好时间,就可以冲进师兄禅房躲起来了!

  毕竟师兄的禅房,现在只有思湛师兄和自己可以进去!这只蛾子精一看就不是好人,师兄肯定不会放他进去的!

  这么想着,逸化放下餐盘,用全身最大的力气朝凌曲做了个鬼脸,然后扭了扭屁股,用手拍了拍:“你抓不到我吧?”

  凌曲面色一沉,额前似乎多了三条黑线。

  逸化鲤鱼尾巴一甩,扭头就跑进思衿的禅房,将门关了起来。

  正在闭眼念经的思衿听闻动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刚出去又回来了?

  逸化正躲在门后,从门缝里观察凌曲的脚步。岂料这脚步越来越近,最后竟然停在门前。

  不对啊。逸化懵了,蛾子精应该不能进来啊。可是眼前这人,分明是打算开门的样子。

  暗道不好,逸化赶紧离开门边,一头钻进背对着他正在打坐的师兄怀里。

  思衿被猝不及防地拦腰一抱,眼睛睁开了:“怎么了?”

  怀里的孩子缩成一团,似乎还在尽量让自己缩小到看不见。

  听闻身后的脚步声,思衿这才回头。看清是谁后,他问:“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消息?”

  几日不见凌曲了,不知为何,一看见他,心里竟然有了着落。这种感觉思衿从未体会过,一时觉得奇妙。

  凌曲的眼神若有若无从窝在思衿怀中瞪着他的小包子身上移开,视若无睹:“官家颁布了第二道诏令。很快太监就会重访太和寺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思衿点点头。这些日子他一直闭门不出,就算右侍来访,也很难见得到他。

  “我已经做好进宫的准备。”思衿道。

  “甚好。”

  凌曲就着他的床榻坐下。顺手端起旁边的茶。茶是凉茶,余韵悠然,夏天用着沁人心脾。

  搁下茶盏,凌曲这才抬眸,若有若无地问了一句:“几日不曾碰你了?”

  这话逸化听不明白,可是他清楚地感受到师兄握着持珠的手猛然颤抖了一下。

  大意了!逸化心中警铃大作:这蛾子精不会觉得拿自己没办法,转而找师兄报复吧?!不然为何他平平无奇地几个字,竟然能破了师兄的心神?!

  如此歹毒!

  “孩子面前,你在胡说些什么?”思衿红着脸面,瞪着凌曲。

  早知道他会当着逸化的面说这些不着调的话语,就不该放他进来的。现在骑虎难下,他又不能把凌曲赶出去。

  凌曲却觉得还好,语气一直淡淡的:“你知道的,我修炼了几百年才修炼成人形,有多不容易。”

  思衿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反倒是怀里的逸化表情变得严肃了。

  凌曲兀自说道:“我们这类做妖怪的,哪一个不要找个三五人吸食元气的?你既然养了我,就该负责到底。”

  怎么回事?逸化不可置信地看着师兄:原来这只蛾子妖怪是师兄养的!怪不得整日围着师兄,哪怕师兄闭关,他都能来去自如!

  养便罢了,这只蛾子怎么能吸食师兄的元气呢?吸食了师兄的元气,师兄日后还怎么成为佛修?

  心一横,眼睛一闭,逸化从思衿怀里钻出来,站在凌曲面前,义无反顾地说:“你要吸就吸我的吧!”

  反正自己只是个一点底子都没有的小释子,就算被吸食了元气,也不会有多大影响。

  感受到这个妖怪冰凉的眼神,逸化两只腿都煽起来了。

  凌曲默然站起身,一扇子将这小包子扫到边上去,随后自己坐进了思衿怀里。

  感受到花香入怀,一直维持一个姿势不动的思衿瞬间红透了脸面。

  不单单是在孩子面前这样密切地接触令他觉得羞赧,这股熟悉的花香太过令他安逸,这份安逸也思衿无所适从。

  为什么?

  为什么一感受到凌曲的气息,他整个人都变了?

  凌曲侧坐在他的怀中,格外慵懒。只见他左边胳膊随意地搭在思衿的右肩,手绕后遮住思衿的后脑。这角度掌握得十分精妙,从逸化地方向看过去,两人交错着,姿势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让我吸一口元气,我便不打扰你。好不好?”凌曲垂下的眼眸若有若无朝小包子一瞥。

  背对着逸化,思衿的耳朵尖都发烫了。

  他小声质问:“你想做什么?师弟还在的。”

  他发誓,若是凌曲当着逸化的面同他做一些不干不净的事,他就将凌曲踢出去。

  凌曲见小包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故意舔了舔牙尖,露出个十恶不赦的挑衅微笑。这笑容如同鬼魅妖魔一般,硬生生嵌进逸化的脑中,令逸化汗毛倒竖。

  不好了,他想,师兄要被妖怪吃掉了!

  肯定是因为师兄太过善良,才没有发现妖怪的真面目!

  这样想着,他突然冲了出去,一连声地喊:“思湛师兄——思湛师兄——师兄他被妖怪缠身了——”

  思衿被他吓了一跳,回过头便见禅房的门大开,逸化已经没影了。

  好端端的孩子怎么吓成这样?思衿不由将目光转向凌曲,眼前这个一脸无辜的人,着实可疑。

  “你又欺负他?”他质问凌曲。

  小包子走了,凌曲也没有继续演下去的必要。转了个身,他面对思衿斜倚在两个颜色素雅的琥珀方枕上,姿态慵懒又放松。

  “说话。”思衿见他不答,心里确定了三分。

  四下无人的时候凌曲是不喜说话的。被逼问得急了,这才懒散地抬起眸子,用十分坦荡的语气道:

  “是他欺负我。”

  作者有话要说:

  逸化:童年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