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死兔子并小纱裙被一并扔出来之后,轿里轿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一丝动静。

  只有杵济垂眸瞥着追过来的女子,害怕地咽了咽口水。

  宫女先是呆了一会儿,接着眼睛一红,豆大的眼泪就从眼眶里滚出来,随之而来的便是惨绝人寰的尖叫:

  “圆圆啊——”

  “你死了我怎么活啊——”

  “让你不要乱跑就是不听,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她不知道这顶轿子里面坐了什么人,只敢手足无措地捧着兔子的尸体哭,杵济过意不去,走上前想去劝一劝:

  “你不要哭了……”

  宫女瞪着眼睛看他,二话不说就道:“是你们杀了浇麒公主的圆圆!”

  这一下把杵济给整懵了:“明明是你们的兔子自己窜进轿子里,我主子为求自保才失手杀了兔子,凭什么把错都怪在我们身上?”

  “你!”宫女气坏了,抬手作势要打他。

  轿子里突然发声了,没别的,只轻轻的一声笑,却格外唬人,一下子就令宫女放开高高抬起的手臂。

  空气安静了数秒。

  “这兔子并非我杀的。”轿子里道。

  “胡说!”宫女回过神,下意识就道,“我分明见圆圆的尸体从轿子里被扔出来,怎么不是你杀的!”

  “怎么跟我们城主大人说话呢?”杵济不高兴了。亏这女人还是从宫里来的,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

  “让她说。”轿帘被微微掀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撑着半张脸。刘海和面纱交界处,露出一双不辨风月的眼睛。

  宫女见了,愣了一下,赶忙低下头,只敢看怀里已经僵硬的肥兔子:

  “反、反正圆圆是公主最喜爱的兔子,公主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她心想:这难道就是凉朔城的城主巫马真?巫马真不应该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吗?怎么长相、声音这么年轻?刚才光对视一眼就够让她的心砰砰直跳了。

  半晌,她支支吾吾道:“你、你说这兔子不是你杀的,那是何人杀的?难道轿子里除了你,还有旁人不成?”

  帘内之人转着手里的扇子,语调幽幽:

  “并无旁人。”

  “所以你承认圆圆是你杀的了?”

  扇子依旧转着,扇尾处的青玉吊坠轻轻敲打着布料,发出有质感的碰撞声:

  “我并没有动手,是它自己死的。”

  “我只是将这不干净的东西扔出去而已。”

  “你……”宫女气结,差点晕过去。

  不远处的思衿驻足,抿唇看着这一切。

  他没有看错,哪怕隔着一条人来人往的路,哪怕有面纱阻隔着,那慵懒中带着一丝促狭的声音,分明就是孔雀的。

  孔雀没有死?

  不对啊,孔雀分明就死了。

  轿内的人一抬手,轿夫就将轿子抬起来,准备走了。

  杵济忍不住小声问:“主子,当真不管这兔子了?”

  “你若实在愿意,”轿里的声音传来,不带任何温度,“我可以拿你去换那兔子的命。”

  杵济听了,缩了缩脖子,赶紧不再说话。

  轿子走后,只剩宫女捧着兔子,蹲在地上呜呜地哭。圆圆死了要是被浇麒公主知道,天都要塌下来了。

  她哭的不是兔子,是她自己。她肯定是活不成了。进宫之前,她哪能知道自己的命跟一只兔子拴在一起呢!

  随着踩水的声音,有个脚步声缓缓靠近。

  宫女泪眼婆娑,茫然地抬脸,却见一把青纸伞下,藏着一双干净温和的眼睛。

  是个和尚。

  思衿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从宫女手里接过兔子。他轻轻抚摸过兔子背后的毛,念了两遍往生超度的经文。

  “多谢师父。”宫女擦了擦眼睛,面如死灰,“我得回宫复命去了。”

  思衿念罢经文,抬眸微笑道:“施主勿要太过担心,兔子是刹那间亡命的,没有痛苦。”

  因为一旦遭遇孔雀的毒,连体会痛苦的资格都没有。

  一句话,孔雀实在太毒太毒了。

  傻孩子,我担心的,是我自己的命啊。你哪能体会到我的痛苦呢?

  宫女苦笑一声,摘去头顶的钗环。她朝小和尚行了礼,抱着兔子一跌一撞地走了。

  思衿定了定,目光不由往轿子离开的方向望去。

  很明显,轿子去了城主府。

  来到城主府大门前,思衿发现城主府没有往日那般热闹了,大门紧闭,加之阴雨连绵的天气,竟令人觉得阴森可怖。

  他定了半晌,还是上前敲了敲。不一会儿沉重的大门朝内打开,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你找谁?”

  思衿想了想,双手呈上伞:“我是来登门道谢的。”

  浑浊的眼睛往下瞟了瞟,似是认出这把看似简单实则价格高昂的伞是城主的,便侧身,放他进来。

  思衿跟随守门人进入城主府。城主府里鸦雀无声,一个人都没有。

  这还是平日里仆人环伺的城主府吗?

  “敢问,这府里的人都去哪儿了?”思衿忍不住问。

  守门人像是多年病痛缠身,脸上惨白,没有丝毫血色:“除了后院的厨子和两个洒扫的下人,其余人都遣散了。”

  遣散了?

  思衿愣了一下,难道城主府要搬走了?

  不应该啊。偌大一个城主府哪是说搬就能搬的?肯定是孔雀搞的鬼。

  守门人领他到府中阁楼处:“城主午后一般在这里休息。”

  思衿道了谢,深吸一口气,看向这间阁楼。

  他现在愈发相信,孔雀没有死。

  沿着木质楼梯往上,思衿发现一道门开着,露出一丝缝隙,隐约有人影在里面晃动。思衿深吸一口气,突然发现坐在阁楼门口玩蚂蚁的杵济。

  杵济见到他,掸了掸身上的灰站起来,指了指背后的门,说:“城主就在这里面。”

  一丝意外都没有,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来。

  思衿定神,推开木门走进去。巫马真背对着他,立在靠窗处。一身菡萏粉的衣裳套在他的身上,在光线不足的室内显得格外亮眼。

  出乎思衿意料的,他一只手撑在桌案上,正俯身作画。

  “何人。”巫马真并没有回头,甚至连提笔的手都没有停顿一下。

  思衿只好自报家门:“我是太和寺的僧人,多谢城主好意,特来归还纸伞。”

  “放在门边吧。”巫马真搁下笔,将被墨染湿的画作轻轻拎起。

  透过微弱的光线,思衿看见画作上是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绿毛孔雀。

  什么意思?自画像?

  “城主画技精湛。”思衿只能道。

  他是真心实意夸奖巫马真的,因为这只孔雀画得格外逼真,就仿佛下一刻就能从纸上跳出来似的。

  巫马真似是接受了他的夸奖。过了一会儿,却道:“还差了些。”

  话毕,他回眸。

  思衿盯着他那双眼睛,不知道他在盘算什么。

  “过来。”巫马真道。

  思衿迟疑了一下,只能走过去,走到巫马真身边。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感觉眼前这人像孔雀,又不太像。熟悉中带着一丝陌生的味道,真真假假,令他分辨不出来。

  巫马真从漆金笔架上取下一只崭新的细毫,用温水沾湿。期间思衿看着,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我瞧着这幅画缺了种颜色,你来得正好。”巫马真晕开笔墨。

  “城主需要我做什么?”思衿问。

  太和寺的监院闲暇时也爱作画,思衿有时就在旁边帮着调色布置,时间久了,也懂得一些门道。

  “你可知软红?”

  思衿想了想,只能回答道:“不曾知道。”

  他听都没听监院提起过。

  “这种红,要比寻常的色泽浅,因调配困难,因此极难获得。我得空时翻阅古书,才得来一些旁门左道,趁着今日,想试一试。”巫马真说。

  既然是帮着调色,思衿没有理由拒绝,点头答应了。

  “坐。”巫马真指着身侧的椅子,莫名客气起来。

  他自己站着,思衿哪能坐呢?这明显不合规矩,思衿摇摇头。

  巫马真随他去,转身从匣子里取出一盒胭脂。这胭脂用黑玉石盛着,一看就是宫里头的东西,颜色极好。哪怕是思衿这样从未见过此物的僧人,也能瞧出它不同凡响。

  “这是北疆进贡的胭脂,名叫朱溯。”

  思衿认真记着。

  这胭脂似红非红,像是蒙上一层雾气的火光,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美感。

  “古书上说,用身上最炙热之处融化此盒胭脂,此乃温色。”

  说到这儿巫马真故意停顿片刻,去看思衿的脸,却发现后者神色如常,听得十分入神,一看就知道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小呆子。

  巫马真于是继续道:

  “只将胭脂融化还不够。”

  “若想得到软红,还需要用体内湿热将胭脂晕散开来。只有沾染上人液,方可上色。”

  又要炙热又要湿热的,思衿没弄明白自己到底需要怎么做。

  “所以,需要我给你提示吗?”巫马真突然俯首,眼神幽幽地盯着思衿。

  他满意地发觉思衿的脸像是落入水中的一滴朱墨,啪嗒一声红透了。

  看来是懂了。

  “只、只有这一种方法吗?”思衿为难道。

  这也太……

  巫马真想都不想就道:“只有这一种方法。”

  逗你难道还有备选的?

  岂料思衿内心仿佛做了十足的挣扎,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闭着眼睛道:“城主自便就好。”

  巫马真的眼睛变得玩味起来:

  “我想看你自己来。”

  自己来?

  思衿咬着唇,眼睛里的委屈一闪一闪的。他头一次尴尬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为何要往坑里跳啊!

  但覆水难收,现在变卦是不可能了。

  他只能迟疑着接过巫马真手中的胭脂,用细毫沾着,在巫马真的注视之下,伸出自己粉嫩湿热的舌头。

  舔了舔细毫。

  作者有话要说:

  孔雀:跟我想的好像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