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在求自己收留?思衿不禁头疼起来,果真是将死之人,对世间万物毫无留恋,连偌大一副脸面都可以丢在地上不要了!

  “我是寺庙中人,怎么能收留你呢?”思衿说。他本来想说“怎么能收留一只孔雀”的,可是转而一想,若真这么说,那估计凌曲下一句肯定就是“孔雀你就不收留了?”

  想想就头疼。

  结果凌曲反其道而行之,托腮,软着声音哄道:“当真不要我了吗?”

  “自然是要不得的。”思衿连连摇头,忽然发觉这话味道不对,愣了一下。

  凌曲听后衣袖掩面,象征性的哭了几声:“果真薄情。明明昨晚还要的。”

  等等,自己昨晚要什么了?!思衿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放下衣袖,凌曲恢复正常的表情,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枚玉印,你最好不要放在身边。”

  思衿问:“为何?”

  凌曲拿起桌案上的剪子,将灯上的灯花挑了,才道:“你一个西厥人,随身携带前朝遗物,或遭人非议,此乃其一。”

  “其二呢?”

  凌曲抬眸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此枚玉印,并非凡间俗物,乃是前朝大晋太子印。你觉得将这一东西时刻带在身边,对你有什么好处?”

  前朝太子印?思衿忍不住皱眉。

  他不由地端详起掌中之印,顿时觉得这枚小小的玉印,竟然愈发沉重起来。

  他虽然生长在太和寺,但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他闲暇时喜欢读书,前朝一些脍炙人口的作品他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其中,他读的最多的,便是大晋光帝早年的作品。光帝早年意气风发,连作品也是气势恢宏,饱含见地,让人情不自禁心生向往。

  思衿素来最相信自己的感觉,他深信光帝是一名英明神武的帝王,哪怕最后兵败殒身,也是时局不对的缘故。

  至少跟崇尚□□的西厥王比起来,光帝要更加爱惜和尊重子民。

  思衿没有将自己内心的想法告诉任何人。他只是一直,用自己的双眼,打量这个表面平静其实暗潮汹涌的西厥。这片生他长他的土地,十几年前还属于大晋。

  没想到时光荏苒,白驹过隙,已经改朝换代十年之久了。

  -

  “白蛇死了?!”

  一声暴喝,令整个火军总营鸦雀无声。下面站的一排火军将士各个埋头不吭声,只等着这场撼天动地的风暴赶紧过去。

  漆雕弓一身沉重的铁甲,来回走了不下二十圈,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反倒更加怒火中烧:“白蛇会死?!你们告诉我,他难道会死?!”

  他这一问题恰巧也是整个火军的疑惑。

  白蛇统领怎么会死呢?浑身都是毒信子、从来只有杀别人的份、进火军五年来腰间那柄唤做“巫山”的雀翎剑从未出鞘过的白蛇统领,普天之下有谁能杀得了他?

  将士们还记得这位响彻三军的统领刚来火军之时,只不过是个刚成年的地下城奴隶,阴鸷冷漠,白日里总是单出单入,一言不发。放眼整个火军,没有一个人将他放在眼里。

  可是,在光阴的缝隙中,他像是能汲取到常人所察觉不出的养分,开始快速成长,在别人逐渐注意到他之前,用最致命的方式,长成一名彻彻底底的强者。

  这样的强者,没有人能把他和“死”联系到一块儿。

  “副……副城主刚才托人带话来,让火军派人取回白蛇统领的尸身。”底下一名将士硬着头皮道。

  他知道自己此言一出,将军的怒火就要砸到自己头上来了。

  果不其然,漆雕弓的那把锈月弯刀铿锵一声砸在桌案上:

  “京子期?!”

  “他京子期算什么东西!”

  “他如此不讲情面,就不怕我屠他满门?!”

  此言一出,站在身旁无言良久的军师赶忙劝阻:“将军息怒,副城主乃一介文人,从不舞刀弄枪,若起冲突断然不是统领对手。此事定然另有隐情。”

  台下众人也都附和。

  “你们不懂。”漆雕弓突然喟叹一声,“文人的嘴,有时候比刀枪棍棒更加毒辣。”

  众人面面相觑。

  漆雕弓卸甲,仿佛骤然间苍老十岁:“你们几个,随我一同去迎统领回家。”

  -

  凉朔佛会结束,思衿收拾好行李,准备同师兄一道回太和寺。

  客栈廊前,思衿突然看见蓝五坐在美人靠上,正专心致志摆弄院里的花草。

  看见思衿身边的人,蓝五赶忙起身,摆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行礼道:“两位是准备回寺了吗?”

  凌凇也朝她行礼:“这几天多亏蓝五僧人照看师弟了。”

  蓝五僧人?

  照看师弟?

  蓝五立马反应过来,眉眼一弯道:“这是应该的。”

  说罢,她略微上前,眼眸中闪烁着微光:“敢问师长,能否借一步说话?”

  凌凇蹙眉。

  思衿一个人趴在廊前等着,等了半天也不见师兄回来。他着实无趣,便想着既然好不容易进一次城,师兄一时半会儿也不一定回来,出去转转也是好的。

  他出了客栈,沿街往上,却发现乌云密布,整条街都静悄悄的,过往的行人各个埋头走路,大气也不敢出。

  这和他第一次进城所见的景象不一样啊。难道发生了什么吗?

  他经过一家茶水铺,听见坐在外座的两个生意人在低声议论。不经意一句话,令思衿不由自主停驻下脚步。

  白蛇死了?

  思衿连忙握紧发冷的掌心,想继续听下去,两个生意人却换了个话题,不再谈论。

  思衿开始漫无目的地走。待他发觉,他已然走到京望的府邸。

  门前鸦雀无声,却是半掩的,能看见依稀有人走动,皆穿白衣。

  思衿踏上台阶,却被里面披麻戴孝的人拦住:“让开让开!”

  然后思衿退后一步,看见里面一个十分高大的中年男子大步流星走出来,脸上两道褶皱宛如沟壑,无言中透露出一丝威严与凶猛:“传我令,去我火军路上,谁敢拦路,杀他与白蛇陪葬!”

  将士听后一振,忙握拳道:“是!”

  思衿来不及思考,便见府中大门刹那间大开,八个身穿麻衣的将士,抬着一柄金丝软塌,将一具尸身缓缓抬出来。尸身被白绸遮住脸面,身上的衣裳,还是昨晚孔雀从客栈拿走的那件。

  软塌几乎贴着从思衿身旁经过,漫天的纸钱遮住思衿的视线。

  忽然,他感到软塌上垂着的手,轻轻蹭过他的衣袖。只一瞬,那感觉就传达至思衿脑内。

  冰凉的触感,同先前那晚完全不一样。

  白蛇是真的死了。

  等他反应过来这一点后,天空忽然裂开,大雨倾盆,将送丧队伍拦在京府檐前。

  思衿却无暇思忖这雨来得唐突。他走下台阶,行至路上。雨天路滑,他穿的布鞋里里外外湿了个透,差点令他跌倒。

  一双手将他扶起来。

  鼻尖传来熟悉的味道,思衿惊愕地抬眸,却发现是一副陌生的面孔。

  杵济递给他一把伞,道:“下雨天的,小师父赶紧归家吧。”

  接过伞,思衿无力地笑了笑,到了一声谢。

  见他神情不对,杵济眼中充满担忧:“需要我送小师父回去吗?”

  “不用。”思衿连连摆手,他眼睛里面进了雨水,只能不停用手去擦拭,在外人看来仿佛是哭得不能自已。

  “我自己回去便可,劳烦费心了。”

  担忧地望着他单薄无助的背影,杵济眼里的担忧都快溢出来了。他等了一会儿,见人走没影了,才敢往拐角处走。

  拐角处落着一顶玄黑色轿辇,帘子微微晃动,可见刚才是被掀起来过的。

  杵济跨过水洼,来到轿子边,掀帘朝里面说:“人已经走远了。”

  “嗯。”里面传来一句。

  “城主,人刚才哭了。”杵济忍不住道。

  他感觉到里面的人动了动,却一句话也不说。

  “城主?”杵济试探着又喊了一声。

  怎么,难道主子内心已经愧疚到无言以对了吗?

  岂料半晌过后,伸出一柄竹骨扇,蓦然在他头顶心上用力敲了一敲。

  杵济吃痛地捂着头,嗷嗷叫了一声。

  他委屈道:“主子你打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弄哭的……”

  “做事不分轻重。该打。”轿辇上的人一双眼眸微侧,神情不明。

  杵济更加委屈了:“这伞分明是主子您交给我的!”

  难道他会错意了?

  竹骨扇收了回去,里面的声音道:“起轿吧,别耽搁了时辰。”

  于是杵济只能捂着头喊:“起轿!”

  路上,杵济刚想问轿子里头的人接下来要去哪儿,忽然角落里窜出一只肥硕丰满的兔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过来。

  杵济还没来得及喊一声落轿,那兔子就三步并作两步一个飞身,直接从窗户窜进轿子里。

  “完了完了。”杵济认得这兔子。他不由抱头,一脸痛苦。

  两个轿夫放下轿子,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果不其然,不到片刻,一个焦急又清脆的女声传来:

  “圆圆呢?你们可有看见浇麒公主的圆圆?”

  杵济一句话都不敢说。

  正沉默间,一只白而修长的手从窗户伸出,将一只死兔子丢在地上。

  伴随兔子一起被扔出车窗外的,还有兔子身上那一圈轻纱兔兔裙。

  作者有话要说:

  兔子:我争取下辈子悠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