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宴进行到一半,副城主京望起身向高台处的巫马真夫妇敬茶。一口热茶入腹,京望道:“不知为何,有些时日不见城主,城主身量似乎纤瘦了些?”

  巫马真回敬,面纱之下的目光幽幽。

  众人只听到他沙哑着嗓音说:“不瞒各位,刚才府里大夫诊断出来我得了能传人的病,说这病来势凶猛,见不得人,我能活几日还是个未知数。”

  此言一出,台下众僧人面面相觑。

  又是中暑又是风寒,还得了能传人的恶病,巫马真这一下下的也太惨了吧?

  可就冲刚才巫马真的语气以及事不关己的样子,仿佛那句“能活几日还是个未知数”说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大街上随便一只鸡鸭鹅狗。

  “既然各位都在,有件事我想请大家共睹,”巫马真稍稍将声量抬高些,转而对夫人说,“去取我掌印来。”

  众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放下筷子。

  思衿的白米糕团才咬了一口,见众人面色肃然,只能也跟着放下糕团,舔了舔嘴唇。

  他发觉隔了两张桌子的女僧蓝五正调皮地冲他眨眼睛做鬼脸。

  正要回望过去,台上巫马真的目光流连,不知看见了什么,面色平静的他骤然大声咳嗽起来,这声音一下子打断了思衿回望蓝五的动作。

  思衿只好把目光放回台上。

  照城主这种咳法,估摸着没有肺痨也该咳出肺痨来了吧?

  巫马真咳了几声,终于恢复了平静。刚好邵温香已经取了掌印和纸笔,替他铺在桌案上。巫马真稍微坐直了身子,一只手搭在案上,道:“替我研墨。”

  众人愈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有京望用略有深意的眼神看着,眉目紧缩,似乎看出一些端倪。

  巫马真垂眸将纸铺展开来,提笔在上面写了什么。不知为何,他写字的时候,让人不由自主忘记他其实是个鄙陋狡诈的粗人,写不得一手好字。

  可是他这挺拔的姿势和藏在暗处的专注神情却能让人忽略这一点。

  巫马真写罢,接过掌印,工整地按在下面。

  他抬眸看向众人,语气平静道:“这是一封遗奏。”

  见众人呆若木鸡,巫马真面纱之下的嘴角略微上扬,随即道:

  “奏折上,我举荐京子期执掌凉朔城主印。”

  举座哗然。

  就连一贯镇静的京望自己,一时间也忘了手中热茶,直到实在烫手才放下。

  底下僧人的窃窃私语,巫马真不费什么气力就能听到。

  大致不过是“两位城主不睦多年人尽皆知,今日唱的是哪出”、“也许是巫马真人之将死良心发现也说不定”、“凉朔这是要变天了么”云云。

  这时,众人之中传出一道不大不小的声音,让场内刹那间安静下来:

  “恕京望难以从命。”

  众目之下,京子期站出来,直直地看着台上:

  “京望此人懒惰闲散,玩物丧志,没有城主鸿鹄之志向,平生只求一方安土些许俸禄苟且栖身。城主今日的赏识,京望怕是要辜负了。”

  思衿忧心忡忡地看着京望。

  副城主话里话外都充斥着不屑与之为伍的意思,巫马真又不傻,听完之后不会生气吗?

  果然,高台之上的人沉默了,看不清表情。

  众人的心都开始七上八下,甚至害怕巫马真一怒之下会血洗僧宴,牵连到他们。

  可出乎众人预料的是,巫马真只沉默了一会儿,继而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将奏折放在旁边,道了一句:

  “那就再议。”

  既没有坚持,也没有放弃。简简单单几个字,让此刻紧绷的气氛刹那间舒展了。

  晚间,宴会散席。略微困怠的思衿本来随着师兄一块儿回客栈休息,途中却被京望喊住。思衿这才想起凌曲,这只孔雀不是很想见京望吗?怎么从刚才宴会开始到结束这么多次机会摆在面前,却都没有出现过?

  奇奇怪怪的。

  思衿跟随师兄止步,齐齐朝京望行礼,京望回礼,从袖口中拿出一件东西递给思衿:“有封信,是倾煦大师托我转交给你的。”

  在师兄的目光下,思衿抿着嘴唇小心翼翼地接过这个朱红色信封。

  信封散发着清幽的檀香,思衿沿边缘拆开,取出里面的信纸和一枚玉印。

  这枚玉印是白玉制成,薄而通透,正面雕着一朵清澈的白莲,反面则写着两个前朝的文字。

  “信你拿回去再仔细看罢。大抵倾煦他不希望有除你之外其他人看见。”京望说。

  东西给到本人手上,又恰巧下人牵车来接,京望也就不多寒暄,准备上车回府了。

  “大人等一等。”突然,思衿将人喊住,声音有一丝不可明辨的紧张。

  京望放下挑起的车帘,一脸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思衿垂眸思量许久,嘴唇都咬得发白。虽然理智告诉他不要多管闲事,可是凌曲的话还是令他在意。那样认真的模样说出来的“杀身成仁”,大抵不会是假的。

  “若一个人十恶不赦,当真只有一条死路可以走么?”思衿咬牙,还是问了。

  替凌曲问的。

  夜间微风轻拂,思衿衣衫被吹得微微拂动。他不确定京望能不能听出这话的弦外之音,他在为凌曲开脱,他不想让凌曲死。

  因为他总觉得十恶不赦的凌曲背后,藏着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正是这往事,才埋下了一切祸根。

  “小思衿。”见他紧张,京望招手唤他上前,将他揽在怀中安抚,“你要知道,路是他自己选的。谁也不能替他选。”

  他说完这句话后,感受到怀中人身体一滞。

  良久,思衿才道:“大人的话,思衿懂了。”

  -

  回到客栈,夜凉如水。

  趴在桌案边,思衿苦闷地看着这枚轻薄如翼的玉印。想到什么,他取出刚才那封信,在灯下读了起来。

  信的内容不多,字迹潦草,需要仔细辨认才能看出来。

  “物归厅土……”思衿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却不成想身后有个声音替他读出来:“物归原主。小呆子。”

  思衿吓了一跳,惊悚地转身,差点折了手中那枚玉印。

  凌曲摘下自己翠绿色斗篷,挂在悬钩上,眼睛瞟着昨日自己那件红衣被洗得干干净净叠放在床边,于是顺手取了:

  “早知你会好心替我洗,我就多留几件了。火军那些糙汉子就没几个会洗衣裳的。”

  思衿警惕地盯着他,仿佛铁了心要看他究竟有多不要脸。

  凌曲觉得好笑,想起刚才他仿佛打扰到小和尚读信了,于是扯开椅子坐在他面前,继续打扰他:“小和尚也能收定情信物的?”

  “什么定情信物?”思衿没反应过来。

  凌曲从他手中将那枚玉印捡来看,原本还漫不经心的面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皱眉道:“谁给你的?”

  思衿见状,想起京望说过不能随便给外人看,于是从他手里拿回来:

  “与你何干?”

  凌曲随他去,不再夺。

  思衿见他一副凝重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的,心想也许他知道这枚玉印的来历,于是便问:

  “你见过它?你知道它的来历吗?”

  凌曲抬眼,烛光在他眼底投下意味不明的黑影,让他的双眸显得格外深邃。

  “这是前朝的东西。”

  “还有呢?”思衿也认真起来。这信上既然写着物归原主,也就说明这枚玉印之前是属于自己的。既然是前朝的东西,那么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他自己也是前朝的人?

  凌曲却轻轻笑了。

  思衿不明白他为什么笑。

  “同我睡一觉,我便告诉你。”凌曲道。

  “可以啊。”思衿不明所以。

  昨天俩人就同榻而眠的,怎么,孔雀是拿他这里当窝了吗?

  “我是说,”凌曲慵懒狭长的眼眸中露出几分促狭,盯着思衿僧衣中若隐若现的肩颈线条,像是狐狸打量自己嘴里的猎物,“同我睡一觉。”

  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混帐话的思衿立即脸就红了。

  他“腾”的一下站起身来,撞倒了椅子。

  在椅子落地发出巨大声响前,凌曲伸手,将其扶正,没让一丝多余的声音发出来打扰到外面另一位和尚。

  思衿压着声音说:“出去。”

  凌曲无动于衷,目光依旧在思衿周身盘旋打量,仿佛能隔着衣物将他全身的景致收进眼里。

  思衿顿时觉得血气上涌,差点没有抑制住动手的欲/望。

  他心里默念:思衿啊思衿,虽然你虚岁已过十五,可师兄答应过,只要再相安无事两个月,落星就可以全权由你保管了。为了这种人,犯不着破戒动武因小失大啊!

  落星它难道不比孔雀香吗?

  凌曲丝毫没有被他冒着火的眼神吓到,反倒心安理得地给自己沏了壶热茶,慢悠悠地喝。

  “出去。”思衿又说一遍。

  亏他先前还觉得此人有救,被其一句“杀身成仁”撼动到,情不自禁想挽救他。现在看来,自己着实太纯良了。

  有些人,内心已经是坏透了!救也救不得!

  凌曲喝尽碗中的茶,才起身。他眼底浮动着笑意,看着思衿通红的脸上,一双纯净的眼睛气得几乎要溢出眼泪来。

  怪可怜的。

  凌曲叹了口气,决定还是不要欺负他了,于是道:

  “我自然是要走的。”

  “只是此去一别,天人永隔,再也不得相见了。”

  思衿一怔,不由道:“你什么意思?”

  “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凌曲露出无辜的笑意。

  “我在求你收留啊。”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有话说】

  你这是在求收留吗?你这是在申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