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城主府设宴,你可要去?\"凌曲问。他找思衿,并非全然不为正事。

  “自然是要去的。”思衿道,“怎么了?”

  凌曲笑了笑,一双狐狸眼倒映着思衿纯然清澈的面孔:“那么,你可知京望去不去?”

  思衿疑惑:“你问这个做什么?副城主的行程安排怎么会让我知晓呢。”

  凌曲轻叹一声,换成一副略微惆怅的表情,仿佛十分有苦衷:“我想见他。只是没有门路。”

  这思衿很不能理解:“连火军统领也无法见副城主吗?”

  在他印象里,京望并不忙,有时甚至会来太和寺与主持吃茶下棋,绝对没有凌曲所说的那样连面都难见。

  更何况京望这人向来和善,十分好说话,不会不近人情。

  “你今晚若是见到他,要记得告诉我。”凌曲说。

  思衿下意识点头,想起什么又连忙摇头:“不行的。宴席上师兄不会允许我乱跑的。”

  想到昨夜思衿那格外慌乱的神色,凌曲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

  小和尚似乎很听师兄的话。

  他想了想,认真地问思衿:“当真一点可能都没有吗?”

  思衿本就是个心软的人,他都这样问了,便迟疑起来:“若我坚持,师兄或许会同意……”

  达到目的的凌曲笑了,一双狭长的眼眸荡漾开来:“如此,甚好。”

  他说罢便走。却被思衿拽住袖子。

  “等一等。”思衿说。

  凌曲侧目看他。

  思衿发现他眼眸里的温度消逝得竟如此之快,以至于这一冰凉的侧目令他觉得异常陌生。

  “你为什么想见京望?”思衿问。

  此人不是什么好人。思衿不想助纣为虐,所以他要问清事由。

  “因为,”凌曲目光流转,逆光的脸一半藏在黑暗中,让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神秘里,“他那句‘回头是岸’,我思考良久,觉得有道理。”

  思衿不解。

  凌曲轻笑了一声,继续说:“我杀身成仁,成就他一世清誉,你意下如何?”

  思衿白净的脸上刹那间煞白。

  “你想当着京望的面死?!”

  这毒孔雀到底在想什么?哪怕恶事做尽半路懊悔,也该用余生赎罪,哪能一死了之呢!!

  凌曲不置可否:“我自知双手沾满罪孽,佛早已不度我。那么你呢,你我好歹有几分交情,我若身死,你可度我?”

  思衿严肃地说:“我不度你。”

  “为何?”

  思衿板着脸说:“我只度人,不度孔雀。”

  孔雀?凌曲一张雷打不动的狐狸笑脸难得露出几分懵懂。

  “你是说,我?”他指着自己问。

  “除了你还有谁。”思衿没好气道。

  凌曲笑了,无奈地心想,原来在小和尚眼里,自己是一只孔雀。为什么偏偏是孔雀呢?凌曲脑补了自己平日的形象,好吧。只能说这比喻的确算不得天马行空。

  是挺像孔雀的。

  “难道你们佛家,对待芸芸众生做不到平等吗?”他恬不知耻地说,“孔雀你就不度了?”

  “不度你,就是不度你。你若实在想死,另请高明。”思衿说。

  不知为何,他听到凌曲故作轻松的那句“杀身成仁”后,心狠狠揪了起来。到现在都戚戚然。

  可见自己内心深处,是不想让凌曲死的。可这是为什么呢?明明他不是好人啊。

  难道跟坏人在一起待久了,自己也慢慢变坏了?思衿心里一惊。

  “稀奇。”凌曲被他这气鼓鼓的样子逗笑了,“上门生意都不做。”

  “算了。”他道,“不度就不度吧。”

  “就让我死后在忘川上面漂着,等你哪天渡河,将你拉下水。”他说。

  听听这还是人说的话吗?

  这是孔雀说的。

  思衿深吸一口气,认真地说:“你别死。”

  凌曲笑意淡下来:“怎么说?”

  思衿说:“你要相信,纵使这世上有千人万人盼你死,只要有一人希望你活着,你都有活下去的理由。”

  听上去挺有道理的。

  凌曲道:“所以,那唯一一个人,是你?”

  在凌曲的轻笑声中,思衿噎了一下。

  然后他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就被凌曲轻轻一推,推出拐角,和正在四处寻找他的蓝五面面相觑。

  “你们太和寺的僧人这么喜欢捉迷藏吗?”蓝五说,“找不到你我都要急死了!”

  “抱歉。”思衿垂眼。心里回放着刚才凌曲的话。

  额间像是有火在烧,可见天是开始热起来了。

  -

  城主府于傍晚十分设宴。灯火通明。

  按照规矩,受邀的僧人既不可以来得太早,也不宜太迟,所以思衿同师兄先回客栈稍作休息,等时辰到了才出发。

  府上思衿不仅看到了来自四海的僧人,还看见混杂在其中的城主府护卫。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些身姿挺拔的卫士们,陷在这井底一般的府中每天处理着鸡毛蒜皮的杂事,挺可惜的。

  不过这与他无半分干系,他也只是感慨一声罢了。

  师兄同其他僧人寒暄过后,带他入席。他入席之后环顾四周,没有看见凌曲的身影。

  倒是一盏茶的功夫,京望来了。

  思衿丝毫不觉得奇怪。京望崇佛,这样盛大的佛会,他一定会来的。

  众僧人见到京望,都起身行礼,京望今日不是东道主,也是受邀的客人之一,忙让他们不必客气,坐等开席。

  思衿于是小声对师兄说:“我能出去一会儿吗?”

  凌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快开席了,你这时候出去做什么?”

  思衿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凌凇叹了口气,道:“罢了,快去快回。”

  思衿眼睛一亮,道了一句“好”,便快速离席。

  但是他在偌大的城主府左找右找,都找不到凌曲的身影。

  这孔雀,光让自己找他,可却又不告诉自己如何才能找到他!

  眼瞧着快开席了,这可如何是好?

  正踟蹰间,一个浅白的身影在他身后晃过,扯着他来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凌曲今日罕见一身白衣,衬得轮廓分明,宽大的袖口此刻微微卷起,卷到手腕处,正在用一块湿热的手帕擦手。

  思衿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不过只是一瞬,接下来就被一股清甜悠扬的香味笼罩。

  这香味思衿熟,当日雀金裘上笼罩着的,也是这样的香味。

  “快开席了,你不落座?”凌曲问。

  你还好意思问我!

  思衿说:“京望来了,你不是想见他吗?”

  凌曲“嗯”了一声,悠悠然道:“不急这一会儿。今日城主设宴,搭了座戏台,我待会儿要上去唱戏。”

  唱戏?思衿越发不能理解他了。

  难道普天之下年轻的统领都像他这般多才又多艺吗?

  “我记得你十分爱吃城主府上的点心。”凌曲换了个话题。

  思衿下意识回答:“是的。”

  有一说一,城主府的点心实在令他难以忘怀。

  凌曲又“嗯”了一声,意味不明地说:“待会儿你多吃些。”

  于是思衿只能带着问号回去入座。

  几十桌的大宴,摆在城主府后花园里,府上人都在紧锣密鼓地上菜。

  清一色素菜,但菜色、摆盘都极为讲究,对于出家人来说也是难得的一次享受。

  只是思衿发现了,他们这桌除了素菜之外,一盒接一盒的点心排队送上来,没有断过。隔壁桌的菜都上齐了,他们这桌还在上点心。

  “奇了怪了。”思衿听旁边坐着的胖和尚说,“这菜是不是上错了?”

  点心盒十个八个的都快在桌上搭桥了,怎么还上个不停?反观其他桌,哪有他们这桌这么夸张的?

  思衿低着头咬筷子,不敢说话。

  凌凇替他夹菜:“既然城主客气,你我尽量多吃些,不辜负他的好意。”

  思衿道了一声“好”。

  正吃着,突然一阵高喊:“城主夫人到——”

  众人都把头抬起来。只见在两个打扮讲究的下人搀扶下,城主夫人缓步迈上高台。她常年病痛缠身,气色很不好,但不俗的穿戴令她此刻增色几分,整个人显得格外端庄典雅,令人不由心生敬意。

  她在高台站定,垂眸注视着下面,开口道:“城主托我转达给各位高僧,他因天气陡转中了些暑气,加上前些日子的伤风未愈,坏了嗓子,需要休息片刻才来拜见各位。只是不能就近给各位师父敬茶了,还请师父们见谅,一切自便。”

  早就听闻巫马真此人狡诈狠毒,却没想行事作风有礼有节,就算又中暑又风寒的着实夸张了些,却令人挑不出错。有些不满巫马真的僧人此刻脸色略微缓和。

  “传闻巫马真的这个夫人十年未曾在外人面前露面,今日吹了什么风,竟然将她吹来了?”一僧人说。

  “今日一见,足以见得传闻不属实。这邵温香行走自如,哪像是常年瘫痪在床的?”另一僧人说。

  思衿也跟着看了一眼。却见她平静的外表下,搀扶在下人臂膀上的手关节泛白,可见用力过度。

  也许,事实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呢。

  思衿吃了两块点心,城主便来了。

  他一来,周遭瞬间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与往日的气派不同,今日的巫马真格外安静,迈上高台之后转身落座,似乎并未有与众人寒暄的打算。

  几百双眼睛齐齐盯着他看。

  脸藏在黑纱后,看不清五官,只能听得几声沙哑的咳嗽,俯首用手遮着咳,足以见得风寒之重。

  邵温香站在他身侧,给他递送茶水。

  巫马真沙哑地道了声“谢”。

  似是举案齐眉伉俪情深的景儿。

  台下人见了,只能继续拿起筷子。思衿也在吃,却不知为何,总感觉台上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看。

  他忍不住抬头,却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疑惑地咬着点心,他想:

  难道高台自己长眼睛了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众所周知,白蛇是一只披着孔雀皮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