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地下城的晋奴出逃,最终倒霉的会是谁!”案几被重重一拍,油迹斑驳的灯都跟着闪了几下,差点烧掉他手里那本点卯册。

  扶正油灯,他不慌不忙:“左不过是一帮监管不力的奴监吃点皮肉之苦,若事情闹大,天塌下来,也该他巫马真顶着。”

  “哼,你倒说得轻松。若他巫马真诚心想找只替罪羊,我火军在劫难逃!”又是重重一拍。

  这回不仅油灯拍灭了,连案几都跟着散了架,吓得赶来汇报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眼底闪过一丝揶揄的神色:“漆雕将军说笑了,您统领的火军可是三军之首,当今西厥王都敬您三分,他巫马真哪敢拿貔貅当替罪羊?”

  此话初听确为奉承之语。漆雕弓脸色有所缓和。

  “万万不可连累我火军。此事事关重大,你切需加派人手严加搜查,定要在明日之前将这个晋奴捉住。不能走漏一丝风声,尤其是王城那里。”

  他收回眼神,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是”。

  话毕,暗暗踢了那汇报的一脚,人猝不及防滚将出来,抖出皱巴巴的一封信。

  漆雕弓这才移回目光:“呈上来。”

  密探弓着腰呈上去:“小的是在那晋奴的换洗衣物里找到的这封信,许是那晋奴逃得匆忙,忘将如此重要的信件带出了。”

  他目光幽幽,暗中煽了一把火:“如此重要的信件?这么说来,你看过这封信了?”

  密探回过神,豆大的汗珠沿额头滑落:“小的不是故意的,小的该死——”

  “罢了。”漆雕弓将信件递给他,道,“读读看。”

  一张薄纸,字迹着实潦草了些,昏暗的视线看不真切。但那赤红的朱雀印他还是认得的——东晟国天子国印。

  自打大晋灭亡,中原一分为二,西厥东晟分庭抗礼宛如斗鸡,互相看不顺眼。暗中各自眼线也是此起彼伏,屡不消停。他连日来捉到过不少东晟眼线,可持有朱雀印的实在少数。

  “这晋奴竟然同东晟天子有联系。将军看这事应该如何处理?”他秉持职责,问了一句。

  “不能让巫马真先知晓他的身份。”漆雕弓眼睛一眯。

  懂了。他嘴角露出微笑。

  晋奴出逃,必然传进巫马真耳朵里。要想让他无从查起,眼下只有一个办法。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死人更安全。

  -

  利器抵在思衿脖间要害,无声之中透露出危险。

  但是思衿发觉,这刀刀口看似锋利,其实钝得厉害,纵使他常年饱食斋饭勤加习武皮肤顺滑,也是不容易割破的。

  思衿从袖口中摸出佛珠。此情此景,他并没有半分挣扎的打算。

  反正有师兄在,横竖师兄会做考量。

  忽然,拿刀的人手一松,脚底一滑跪倒在地上,不住地朝两人磕头:“二位师父救我!”

  思衿和凌凇面面相觑。

  “菩萨保佑!救救我,天下之大,只有你们能救我了——”

  两人对视完毕,都觉得此人言语恳切,不像是危险之徒。只是该人面色苍白,眼睛蒙上一层灰翳,稍微有光透进深巷便畏手畏脚如临大敌,像是从乱葬岗里爬出的活死人。

  “火军不出半柱香的功夫便会搜查到这里,若我被火军的白蛇发现,断不会留有活口的。求求你们,救救我——”该人双眼流出浑浊的泪,依旧不停起身、趴下、起身、趴下,重复下跪的动作。

  忽然,一只手将他扶起。

  思衿的声音像是一汪甘洌清甜的泉水:

  “我们帮你就是了。”

  “当真?!”那人猛地抬头,激动到面部扭曲。

  “佛门弟子不打诳语。”凌凇道,“只是——”

  他垂眸,平静地看向对方:“敢问施主,如何能看出我们是太和寺的和尚?”

  此言一出,对方一时语塞。

  众所周知西厥有三大寺庙,金麓寺、蕖清寺和太和寺,并小寺庙若干。而唯独太和寺私属凉朔副城主京望,非得京望口谕,纵使三军将领齐聚也不得擅自盘查。

  佛会在即,各路云游僧人众多,此人竟然一眼就能认出他俩来自太和寺,属实不简单。

  忽地一声自耳边响起:

  “白蛇有令,今晚务必捉拿逃奴!给我仔仔细细地搜!一条臭水沟都不许放过!”

  听闻这声音,原本就苍白的脸顿时面如死灰。

  “走。”凌凇抓住该人的衣领,沉声道。

  三人走至山野,夜风将云雾吹得四散。

  凌凇忽而站定:“思衿。明日佛会我一人参加便可,这条路一直往下走可直达太和寺,你先带他去躲避几日,待风平浪静之后,再自谋生路也不迟。”

  “可是……”思衿欲言又止。

  “若主持追根究底,你便如实禀告。若他提起我,你便说这都是我的主意。”凌凇道。

  思衿脸上写满忧虑。

  “主持生性谨小慎微,此等大事绝不会擅自作主。放心去吧。”凌凇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一次出寺修行经历就如此坎坷,实在难为思衿了。

  所以凌凇又道:“有什么事,师兄会替你担着。”

  就此别过。

  思衿带着该人一路下山,终于在天亮之前赶到太和寺。

  敲响寺门时,黎明第一缕光线刺破云层。该人似是百般难受:“劳烦小师父,能否将斗笠借丘山遮一遮?”

  “自然。”

  思衿见他戴上斗笠,将自己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实在疑惑:

  畏光症真有如此严重?

  看出他的疑惑,丘山答:“小师父有所不知。我出生于地下城,地下城常年无白昼,因此眼睛能适应黑暗,却近不了光,此等光线就足以让我生不如死了。”

  “地下城的人都如你这般吗?”

  “是。”

  思衿攥着佛珠,内心喟叹:也许,那里便是佛祖口中的阿鼻地狱吧。

  半盏茶的功夫,寺门才打开。扫地的思湛揉了揉眼睛,从门缝中露出眼睛,待确定站在他面前的是思衿后,急忙问:“可是出什么事了?今日不是佛会吗你怎么就跑回来了?首座师兄他人呢?咦,这位施主是?”

  他一连串问题抛出来后,才看见有个俗家弟子。

  “我要见主持。”思衿没有回答,直截了当地说。

  “主持在知客堂,这会儿恐怕不能见你。”思湛遗憾。

  “可是有谁来了?”思衿问。

  果不其然,透过门缝,能看见院子里几匹裹着银甲的马。

  “早上一支队伍带着副城主的手谕入寺,主持被喊过去问话,现在也没出来。”思湛忧心忡忡地说。

  不好,被火军抢了先机。思衿望着紧张到发抖的丘山,严肃地说:“太和寺暂且不能待了,我们得另想办法。”

  “前些日子监院在西山新辟了间禅院,寺里没几个人知晓,你若实在有要紧事,可以去那里避两日。”思湛用扫帚指了个大概的方向。

  思衿眼睛一亮:好主意!

  禅院藏在西山密林之中,环境清幽人迹罕至。

  思衿安顿好丘山,这才说:“这里僻静,大概无人能发现你。你好生将养,待身体痊愈后再谋生路吧。”

  丘山欲言又止。只能道谢。

  “师父可有什么要问我的?”丘山鼓起勇气,道。

  思衿看了看他,一双通透澄澈的杏仁眼蓦然带了几分笑意:“不会为难你。”

  佛家子弟,救人便是救了,哪有什么要问的。

  “既然这位小释子不问,我可要问了。”

  忽然一道清亮的声音自梁上传来,让整个屋子瞬间布满凉意。

  思衿一抬头,愣住了。

  他敢在佛祖面前发誓:此生从未见过如此花里胡哨的人。

  只见一头飘然如瀑的黑发下,是翠□□滴的雀金裘,金灿灿的裹腹下方,裙裾则如火焰一般赤红。与其画风格格不入的,是一条粉嫩的披风,轻飘飘从梁上掉下来。仔细一看,上面竟然缀满含苞待放的白莲,带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就冲这极度夺目的色彩,哪怕是下辈子,估计也难见了。

  凌曲里里外外被看个通透,却并没有要从梁上下来的意思。珠光宝气的七星伞一晃,他露出狭长上挑的狐狸眼,恬不知耻地说:

  “小师父,能否将那披风捡与我?”

  思衿抿了抿嘴,瞥见一旁丘山的脸色很不好。

  能让丘山脸色差成这样,眼前这位仁兄八/九不离十是他口中的火军统领“白蛇”了。只是这“白蛇”实在不像是条蛇,倒像是一只急于求偶的孔雀,一个劲的乱开屏。

  “小师父,那条披风是我爱妻赠予我的心爱之物。爱妻仙逝之后,它便是我唯一慰藉了。”

  “若我弃之于不顾,就等于弃爱妻于不顾。”

  “所以,可否懂我的意思?”

  “你为何不从梁上下来,亲自来拿?”思衿表示疑惑,“既然是爱妻之物,又怎能经他人之手?”

  仿佛思衿说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梁上孔雀兀自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说得十分有道理。”

  话毕,他如同一只轻便的飞鸟,从梁上跃下来。

  落地的那一刻,思衿才看清,原来他身上方才夺目的颜色,近距离看更加夺目。全身上下的颜色加起来,开一间染坊都不为过吧?跟五彩斑斓的他相比,思衿足足淡成了一幅水墨画儿。

  只见五彩斑斓的孔雀弯下腰,拾起地上的白莲披风。

  轻轻拍掉上面灰尘,他递到思衿面前,郑重其事地说:

  “既然你说得如此有道理,我将这披风赠予你可好?”

  “你看上去跟它很配。”

  作者有话要说:

  我爱妻的。

  你和它很般配。

  言外之意:你=我爱妻

  注:攻没老婆,他还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