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封三年。西厥都城凉朔。

  一场春雨过后,万物勃发。熹微的光线穿过鸿蒙,透进这一方天地。

  阴暗的巷口,泥泞狭窄的街区闹市。

  街头空地边,三位凉朔少年举着火把,把一样东西围在中间。两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后者抬了抬斗笠,好奇地回头望了一眼。

  那一眼,差点让思衿吐出来。

  三人中间的那个东西,竟然是被斧头砸断的半边人脸。人脸早已腐烂,眼珠浑浊不堪。少年将人脸翻来覆去,其中一个将那眼珠子抠下来,用衣服擦干血迹,塞进兜里。其余两个一把火,将人脸烧了个干净。

  也许是无知者无畏。思衿心想。额头上渗出汗。

  “思衿。留神脚下。”师兄侧眼,斗笠底下露出森然的眉眼。

  心神不宁的思衿回过神,贴紧师兄往前走,再也不回头。

  凉朔,着实不似他想象中美好。

  这里角落都散发着腐烂的味道,不像是天子府邸,反倒像是猛兽的巢穴,连暗中,都藏匿着无数双心生歹意的眼睛。

  “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吗?”

  思衿回答:“佛会。”

  他和师兄要去参加凉朔金麓寺举办的佛会。

  “可曾记得主持临行前的告诫?”

  思衿点头:“遇事戒急用忍,切勿破戒。”说罢他将目光放至师兄背后的长形布袋。里面是两根武棍,师兄的,和他的。

  师兄说过,等他过了十五岁,落星便由他自己保管。思衿正苦苦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哈哈,两个秃驴!”一群野孩子经过,像是长满獠牙的小野兽,张牙舞爪,出口伤人。

  思衿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的斗笠被风吹斜,露出头上的戒疤,确是与周围格格不入。

  心中有了戒律,便有一座大山压在心中,虽遇风雨,岿然不动。

  思衿垂眸,静静地看了野孩子一眼。

  他少年初成,眉目清秀,眼中藏着山水。哪怕身披粗陋的蓑衣,也似一颗浑然天成的珠玉。

  那群野孩子终究是色厉内荏,被他平静的眼神震慑住,扭头跑远了。

  “佛会明日一早举行,今日赶路也累了,你我可在客栈先行休息。”师兄道。

  思衿点头,跟着师兄进客栈。师兄跟这家客栈很熟,几乎每次出来参加佛会,都会住在这里。但这是思衿第一次来,但凡新奇的玩意儿他都乐意多看两眼。

  客栈一楼是堂食,二楼往上才是住店。两人的到来吸引了不少食客的目光。思衿不由自主地看了师兄一眼,师兄目不斜视,走到柜台前。思衿也跟着师兄走到柜台前。

  “一间地字客房。”师兄道。

  “一间弟子客房。”思衿按葫芦画瓢,没画好。

  食客有几个在笑。思衿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思衿身边倚了个闲散的店小二,店小二在他画瓢的时候摸了他的脑袋。嫌不够,又摸了一次。

  莫名其妙被摸脑袋的思衿很不适应,但又不敢说话,只能默默受着。在太和寺,大家脑袋都一样,没人喜欢摸的。怎么一出来,人人都拿他的脑袋做文章了?

  但店小二实在没什么坏心思,摸了两下就去干活了。

  于是思衿跟着师兄准备上楼。

  迈脚的那一刹那,他的僧鞋被一双手给箍住了。

  思衿顿时浑身上下僵硬。低下头,他看见一个不过四岁的幼女用趴在地上,用脏兮兮的手捉住他的鞋。

  原来在凉朔,孩子都在地上爬的。思衿想。

  他俯身将孩子抱起来,先前那伙野孩子便像狂风一般进了客栈,一把从他手里逮住幼女。

  “终于找到你了。你个肮脏坯子!”野孩子们舔着獠牙,扯住她的头发。

  思衿目光一沉。

  “救我——哥哥救我——”幼女发出痛苦的哀嚎,无措的手在空中挥舞,想要抓住思衿的衣服。

  思衿不忍,说:“放开她。”

  “呦,原来小秃驴不是哑巴!怎么,看到跟自己一样下/贱的坯子起了保护欲吗?”为首的野孩子从孩子堆里站出来,他个子最高,头发编成十几股辫子,蛇蝎一样盘在头顶,用鲜红色布条裹着,布条上是繁杂的图案。

  思衿不认得这个,但所有堂客都认得。大家心照不宣缩起脑袋,没有一个声张的。

  野孩子首领箍住幼女的脖子,高高举过头顶,当众晃了一圈。幼女猛烈咳嗽,两腿乱蹬,小脸胀得通红。

  “咳——咳咳——小哥哥——”

  思衿的眼神逐渐冷下来。

  在心中的弦即将要崩断之际,思衿的肩膀被一双大手按住。

  凌凇说:“戒急用忍。”

  可是……幼女何辜?况且,她还叫自己哥哥。哪怕这世间充满罪恶,她还秉持最后一丝希望。自己就是她的希望。

  如何能做到冷眼旁观呢?

  “师兄。”思衿目不转睛道。

  凌凇知道他的意思:“星落一出,你便破了武戒。”

  “佛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浮屠塔成,破戒又算得了什么!”思衿咬着牙说。

  凌凇眉目紧锁,看破一切:“你又何尝能救得了她。”

  “哎呀——”野孩子首领故意叫了一声,举着幼女脖子的手忽然毫无征兆地一松,重重将人摔在地上。幼女猛呛一声,脑袋闷闷砸在地面,双腿蜷缩,呛了一口血昏迷过去。

  “瞧她那样儿,像个王八似的!哈哈哈——”其他野孩子都围着她笑。

  首领一脚踩在她的脸上。力道之大让幼女苍白的嘴角和鼻子渗出血丝。

  众孩笑得更加猖狂。

  旁边的食客小声道:“看样子是不行了……”

  “小首领……”客栈掌柜姗姗来迟,见前台乌烟瘴气,面露难色,“今明是金麓寺佛会,您父亲交代过不能在这一带多生事端,您看……”

  “你是想说我生事端?我收拾一个地下城妓/女生养的野杂/种怎么了?”被叫小首领的野孩子嘴上不屑一顾,可碍于他爹的威名,还是不自觉地收起脚,带着众野孩子离开客栈。

  乌烟瘴气的人走后,思衿抱起幼女。幼女早已在别人脚下断了气。

  “也是可怜人。”掌柜的上来瞧了一眼,不忍再看,“我出些银子,麻烦两位师父替我找个合适的地方葬了吧。”

  零星几个食客举手:“我也出些。”

  “还有我!”

  ……

  思衿怔怔地抱着幼女走出客栈后院。

  后院是一片荒山,人迹罕至。师兄默默替他铲土,不一会儿铲出一个足够容纳幼女尸身的土坑。他将幼女放进去,缓缓用湿润的土将她掩埋。

  “师兄,你们都说业果报应,可为何依然有恶人安然活在这世上?”思衿问。

  他捡了几朵杏花,放在土堆上。白里透红的杏花成了美好的点缀,也算是给孩子的慰藉。

  “罪孽深重者,处处即地狱。”凌凇回答他。

  “再有下次,哪怕破戒,我也定要出手。佛不愿救者,我救。”思衿一字一句道。

  少年,浑身上下是棱角。自己少年时,又何曾不是这样呢?

  “你可知,今日那人是谁?”凌凇将他扶起,替他掸落身上泥。

  “思衿不知。”

  “那人是当今西厥王亲信、凉朔城主巫马真的独子。巫马真老年得子,视之如命。也就是说,整个凉朔都是他的天下,这里的百姓如同蝼蚁,可任他践踏。”凌凇答。

  “巫马真……”思衿喃喃。

  他第一次体会到,原来太和寺外,众生皆苦。人的生命在权力面前真的太渺小了。

  回去的路上,日头西垂。

  思衿腹中饥饿,师兄弟二人这才想起自打进入凉朔城,没有功夫吃一口东西。这几天佛会,街边时不时有斋饭售卖给远道而来的僧人,于是凌凇带着思衿去街边寻斋饭果腹。

  思衿自打进入街区,目光就放在一盘一盘颜色各异的精巧斋果子上,移都移不开。这些果子是平日寺里见不到的。

  凌凇见他实在喜欢,就出钱让他自己选了两个。

  捧着果子,思衿这才后知后觉体味到一丝进城的快乐。

  “捉住他!快!!别让他活着逃出凉朔!”突然凌空一喝,迎面撞来一队乌压压的人马,顿时拥挤热闹的街道鸡飞狗跳。

  混乱中思衿的果子都被撞掉了一个。他连忙把另一个塞进嘴里。

  “杵着做什么!”凌凇大喊。

  因为嘴巴里塞了果子此刻肿成包子脸的思衿被师兄拽进深巷中,堪堪避过疾驰的骏马。

  “地下城的奴隶出逃了!!快!!!捉住奴隶人人有赏!!!”人马疾驰过深巷,没人诚心朝深巷多看一眼。

  百姓指指点点,人心惶惶。

  “师兄,刚才就想问了,地下城是什么?”好不容易吞下果子的思衿问。

  一天之内,他竟听到两次这个词。不怪他不上心了。

  他没等到回答。

  回过头,黑暗中,一柄短刃抵在他的脖子上。

  作者有话要说:

  攻下章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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