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李闲回临渊的那天, 沈景越准备了很久,最终是带了两箱子东西, 与黄二狗他们一道启程了。张何虽然感觉到其中的微妙之处,但碍于身份,没有开口询问。

  一路上,李闲格外安静,事实上,自她脱离生命危险后,基本都是这个状态。沈景越说这是暴受惊恐后的反应,得有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过来。张何念及小姑娘于他师门的恩情,便时常陪伴左右,因而李闲对他多有不同,再怎么沉默,也会对张何说上两句。比如说, 她就只会问他, 我们什么时候到。

  “大个子, 我们要到了吗?”

  这是李闲第四次问他了。

  张何从不纠正她对自己的称呼,甚至没有正式地报上过姓名。张何心想, 萍水相逢, 终是他乡之客,分道扬镳的那天并不会太远, 也就随意了许多。他应着:“快了。”

  “好。”李闲依然乖巧地靠着车厢坐, 张何剥好一个橘子递给她, 她也接了。

  车外头, 黄二狗在赶车, 沈景越就坐另一边, 手上握着刻刀, 小心雕着一枚玉质发饰。黄二狗瞄了眼,没有仔细问。

  他们匆匆行走于荒野之上,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临渊清江边上。外边的结界不好直接破开,怕引起对方误会,黄二狗便托守卫弟子前去通报,自己则是将沈景越那两个箱子抱下车,问道:“要送谁?”

  沈景越还在欣赏这烟波浩渺的江水,根本没有听见,黄二狗索性不扰她了,回头再去找张何他们,只是刚靠近,李闲就又往张何身后躲了躲。黄二狗哭笑不得:“我煞气太重了?”

  张何默默点了个头。

  黄二狗哑口无言,一屁股往沈景越那大箱子上一坐,不理他们了。

  李闲也坐在另一个箱子上,张何则是紧张地注视着一江水。

  也不知道他的师父师兄们如何了,他想着,总是难以抑制心中惆怅。他曾经旁敲侧击过沈景越与黄二狗,两人都说没有大问题,让他不要太过担忧。尽管如此,张何仍是会黯然,仍是多有思量。

  老鬼主曾呵斥三师兄,剑术不成,灵术不就,而自己,就更是一无是处了。张何轻声长叹,叹息声随着江风一道滚落于渺渺水面,消失不见了。

  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后,顾青与孙夷则就亲自来接他们。李闲刚见着孙夷则,就急急忙忙起身朝他那里跑:“师兄!”

  孙夷则眼眶微涩,哑着嗓子说不出话来,只能艰涩地发出一声“嗯”。

  李闲眼泪汪汪,一边的师姐轻轻抱住她,柔声安抚着。顾青心有触动,没有多加打扰他们的团聚,她又看了眼张何几人,无声走了过去。

  鬼道之中,只有黄二狗认得她,率先抱拳行礼:“顾长老。”

  顾青微微颔首,不知该如何称呼他。黄二狗虽是给施故赶车,但在秋夜山的十年,顾青却是没见过他的,此时有些愣怔。倒是沈景越接了话:“顾长老有礼,在下平望青山沈景越,奉我主之命,前来临渊与诸位一晤。”

  顾青心头一跳,又想起那个死酒鬼,好不容易消解些的酸涩苦楚又翻涌而上,低声道:“诸位辛苦。”

  “容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走马兰台罗池。”沈景越报了黄二狗的真实名姓,对方听着,倒有几分恍若隔世之感。

  她又撤了半步:“这位是岁寒峰长宁剑派张云客,张少侠。”

  张何被称作少侠,整个人都傻了眼,愣愣的,动也不动。

  顾青五味杂陈,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原来是岁寒峰来的小友,有失远迎了。”

  张何不知顾青与他师门的渊源,只是小心问道:“顾长老言重了,晚辈斗胆请教一下,临渊可有我师父师兄的消息?”

  “有的。”顾青敛了笑意,“诸位随我进山再说吧。”

  “多谢顾长老。”张何向她行礼,黄二狗单手扛起沈景越其中一个箱子,另一个则是被临渊弟子抬走了,他道了谢,便跟在人后边。

  李闲那边,也刚被师兄师姐安抚下来,她看了看张何,朝那人招了招手:“大个子。”

  “哎。”张何快走了两步,到了她身边,李闲轻声对他说:“你别紧张。”

  “我不紧张。”

  张何低着头,轻声应着。

  沈景越左看右看,莞尔:“这么多年了,临渊好像萧条了些。”

  顾青回答道:“是萧条了不少。”

  沈景越知道她要说话,便侧头看她,顾青不大理解她为何要一直盯着自己,便问:“沈,沈脉主为何要一直看我?”

  沈景越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这里受过伤,听不大清。不过我看得懂唇语,顾长老不必介怀。”

  顾青微怔,轻轻点了个头。

  沈景越从袖中取出自己在路上雕刻的那枚玉质发饰,交予顾青:“见面礼。”

  顾青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些惊讶:“送我?”

  “嗯。”沈景越笑了笑,“顾长老许是不知,我从前也是仙门之人,十年前宗门覆灭,也是施前辈救了我。我与顾长老也许有些缘分,来的路上就想着这件事了。”

  顾青更是愕然,迟疑着没有接。沈景越沉吟着:“哎,其实施前辈很早以前就拜托我做几件首饰了,可我想着来日方长,就一直偷懒拖着。早知道他是要送给顾长老这样好看的姑娘,我应该尽早些的。”

  顾青闻言,肩膀微微抖了抖,而后竟是生了气,发了火,声调顿时拔高了许多:“谁要他的东西?”

  这回轮到沈景越愣住了。

  后边一群人都停下脚步,黄二狗更是与张何面面相觑。顾青意识到自己失了态,掐紧指尖,忍声道:“抱歉,吓着你了,东西你收着吧,我不要。”

  沈景越咂了下嘴,默默收回了手:“好吧,那我改天送别人好了。”

  顾青瞪着她,一双水杏眼似乎蕴着些许怒气,沈景越抿着唇,又摊开掌心。僵持片刻,顾青垂下眼帘,终是接了下来,握在手上。

  黄二狗有些搞不懂沈景越的想法,但大庭广众下没有选择吭声。

  顾青领着他们先去了正殿,刚到,沈景越就又坐到了自己的箱子上:“遵我主之意,来给临渊几位送上些薄礼。”

  顾青不咸不淡地说着:“死酒鬼想得这么周到,那他怎么还丢了自己的性命?”

  “修鬼道嘛,自然要和阎王爷多打点交道。”沈景越轻轻拍了下自己的木箱,“这交道打多了,被请到那边去,都是常有的。”

  她笑笑:“听闻孙掌门身有疾,我特地带了东西来。”

  顾青轻叹:“多谢。”

  “不客气。”沈景越又指了指黄二狗,“走马兰台亦可助各位一臂之力,如此,我鬼道三脉便在临渊聚齐了。”

  “三脉?”顾青眉心一敛,“我只看见两脉。”

  “也许是何姐姐不在吧。”沈景越笑着,“我也没见过她。她在我入鬼道之前,就定居在你们临渊了。”

  “何姐姐?”顾青心头涌上一股不大好的预感,沈景越摸着下巴:“顾长老可能也没有见过她。你们临渊照水聆泉的何以忧,就是我鬼道,中宵风露的主人。”

  在场的临渊弟子一片哗然。

  沈景越摆摆手:“具体我也不清楚啦,她愿意露面的时候自然会露面的。你们要跨过骨河,进入夜城深处,没有她的弦音开阵,相当于去送死。”

  顾青默然片刻:“多谢几位鼎力相助。”

  “不谢。”沈景越意有所指,“顾长老这么漂亮的姐姐,该是要好好活下去才对,这才不辜负我等千里迢迢赶来的心意。”

  顾青紧握着手里的发饰,苦涩难言。

  另一边,岁寒峰上,文恪教会了傅及如何运用剑气帮助自己行走。他告诉傅及,剑气源于自身,运用得当,可以支撑他的身躯。

  曹若愚也在一边听,用手稍稍比划了两下,没有乱动。傅及大概是与连卅一战,领悟力较前增强了不少,剑气充沛,竟真得成功了,素来温和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欣喜的难以抑制的笑意。

  文恪鼓励道:“无缨,你其实很有潜力,现下已经突破了一层修行瓶颈,今后若是方法得当,定会有一番作为的。”

  傅及笑着,很是感激:“谢谢文长老。”

  “不客气。”文恪也打从心里为他感到高兴,“走吧。”

  “嗯。”傅及郑重点了个头。

  他们决定驾车去临渊,这也是曹若愚提议的。少年在山门处落了锁,虔诚地拜了拜,什么都没有说。他背后的明曙剑倏地一重,像是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这个地方,也不知道能不能平安见到师父师兄和小师弟,也不知道前路如何,未来如何。

  曹若愚束紧剑袋上的细绳,扶着傅及上了马车,要再去扶文恪的时候,对方却说和他一道坐前边就行。

  “路上风大。”

  曹若愚小声提醒着,文恪摇摇头,却不说原因。曹若愚向来拗不过他的,只好同意了。

  他们到达临渊,要比张何一行人晚一天。

  师兄弟见面,曹若愚哭得最凶,眼睛都哭肿了,文恪只好给他弄了点冰袋敷着。这人一边抽噎,一边跟他道谢,文恪哭笑不得,只是拍拍他的背,就走远了。

  沈景越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瞧着他们,忽而长叹:“师门还在,真好啊。”

  黄二狗不言,只是静默地站在她身边。

  临渊的夜晚有些许冷清,但比起鬼道,多了好些人味。江上的月亮依然照着这片山河,岁岁年年,年年岁岁,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是夜,孙夷则安排他们住下。临渊大部分建筑损毁严重,能住的地方基本都有人了,因此只好暂时委屈下客人。沈景越与李闲一处,黄二狗和张何一处,曹若愚自然而然地跟着文恪回去了,傅及便在孙夷则那边暂时歇脚。

  他一手抱着带过来的小黑猫,多有局促:“麻烦孙掌剑,呃,孙掌门了。”

  “不麻烦。”孙夷则看出来他与之前多有不同,笑着,“修为精进,恭喜你。”

  傅及张张嘴,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最终,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曹若愚走到半路,猛地停下来:“不对,我得把那只臭猫带过来。”

  “啊?”文恪不明所以,曹若愚却急急往回走了,碎碎念着:“那只臭猫脾气大得很,我得盯着它。”

  文恪不知说他什么好,无奈道:“我看它在你师兄面前还挺安分的,你就别去了吧。”

  “什么安分?它之前对着我师兄又挠又咬的,文长老你又不是没看见。”曹若愚越想越气,怎么就忘了那只小畜生呢?怎么就因为它一路上安分守己,就对它放松戒备了呢?

  文恪扶额:“曹若愚,你给我站住!”

  对方一愣:“干嘛?”

  “你歇歇吧,行不行,算我求你?”文恪头都大了,“你把那只黑猫带过来,是想我们两个一晚上不安宁吗?它对你多大意见你是不知道?”

  曹若愚被堵了一嘴,半晌才梗着脖子支吾道:“可是,可是……”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文恪叹气:“你放心吧,小年在呢,我猜你师兄不会让那只黑猫胡作非为。”

  曹若愚挠挠头,勉强认同了他这个理由。

  文恪忍不住轻笑,朝他招招手:“走了,这位小兄弟,再不回去睡觉天就要亮了。”

  “哦。”曹若愚闷声应着。

  山风徐徐,两人一前一后,无言地走着。曹若愚恍惚想起某天夜里,文恪满身是血地从窗户外边爬进来,整个人哆嗦了一下,忽然问道:“文长老,山里边会有鬼吗?”

  “我不知道。”文恪顿了顿,回头看他,“你害怕?”

  曹若愚拧着两条眉毛,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文恪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我明白了。”

  对方不说话,就是看看他,又低了低头,再看看他,一双眼睛不能说没有期待,但隐约也有几分犹豫。

  文恪愈发觉得他很好玩:“你的心思真得很好猜。”

  “嗯。”

  曹若愚没有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