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猫本来躺在傅及腿上睡觉。

  它闭着眼睛, 柔软的肚皮微微起伏,尾巴垂在这人膝上。日头正好, 阳光照在它身上,到处都是暖烘烘的。傅及也微微阖着眼,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它,温柔和缓,昏昏欲睡。

  连卅睡得不够踏实。

  他时常回忆起那天,在秋夜山上,他意外与傅及相遇。天黑了,山风寂静,草木无声,谁都没有想到会撞见对方。

  他们没有任何意外地打了起来。

  傅及实力尚可,但远不及薛思和薛闻笛,处处落于下风。连卅没有着急杀他, 一是因为母亲交代过他, 让他尽量抓活的, 好做人质,逼顾青就范;二是这些天, 他着实受够了薛思的气, 想着怎么也要从傅及身上讨回。因此,连卅步步紧逼, 直至悬崖之上。

  “你打不过我的, 不如束手就擒。”黑衣的少年游刃有余, 甚至颇为轻蔑地嘲笑着, 傅及仍是紧握着剑, 不肯低头。

  连卅不喜欢那双倔强的眼睛, 他问:“你是不是不知道现在是何种情形?你的师父, 现在已经回归魔都,你何必顽固不化?”

  “除魔卫道,匡扶正义,是我此生所求。”傅及不卑不亢地答着。

  连卅只觉好笑:“匡扶正义?你们正道封锁夜城,使我族人沉睡十年,这就是正义?”

  “魔都祸乱天下,难道不该受到惩罚?”

  “可这世间本就弱肉强食,你们实力不济,又怪得了谁?”

  连卅说得是如此轻松,如此不屑,傅及竟怔了怔,一瞬间怒从心中起:“因为被杀死的不是你的父母手足,流离失所的不是你的挚友亲朋,刀没有砍在你身上,你才不觉得疼!”

  “呵。”连卅嗤笑,“说到这个,我有个双生哥哥,他死在了临渊,这笔债,你们还没还我。”

  他索性收了弓,转而化成一把寒光熠熠的刀,“今天先杀了你,再去抓个人回来,好交差。”

  悬崖之上,刀剑铿鸣,火光迸溅。

  “我记得你们好像师兄弟四个?薛闻笛我大概是拿他没办法,但你们,简直绰绰有余。”

  连卅的刀法极快,和他的羽箭一样快,甚至看不清招式,傅及只能勉力抵挡,在对方调笑似的语气中,听懂了这人的用意。

  连卅不明白,面前这个从来没有入得了他眼的剑客,这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修者,竟在自己说完这句话后,变得格外难缠起来。

  傅及的剑气可以称得上极其漂亮,泠泠如水,是月下幽泉,是春日静波。这剑气比不上长鲸行的磅礴大气,却别有一番外柔内刚的韧劲。

  连卅开始烦躁起来。他万分不喜这种脱离他掌控的人和剑,杀招放出的那一刻,他以为傅及会立刻毙命,却不曾料到,对方竟支撑着站了起来,抓准他错愕的刹那,一剑捅穿了他的丹田,灵气震碎了他的内丹。剧烈的疼痛让连卅面目扭曲,他狠狠踢断了傅及的肋骨,可对方仍然不肯倒下,而是撤了剑,用最后的力气砍断了整片悬崖。

  山石崩塌,他被傅及拽了一下,一同掉了下去。

  没了内丹,连卅被迫变回了原身,魔气难以凝聚,他就是只任人宰割的小黑猫。傅及在被碎石掩埋之前,还徒劳地撑开了最后一点结界,度波插在地上,开辟出一小块安全的空间。

  连卅就这样阴差阳错被救了下来,之后更是被曹若愚这个吃饱了没事干的蠢货带回了岁寒峰。

  小黑猫非常愤怒,他常常趁着曹若愚不在,去咬傅及的脖子,试图咬断这人的血管,让对方一睡不起。可是他也伤得很重,他使不出太多的力气。而曹若愚虽然看上去呆呆傻傻的,有时候却又格外机灵,头天瞧见自己师兄脖子上那些咬痕抓痕,就锁定了罪魁祸首,将连卅关进了笼子。

  直到傅及清醒,他才被允许能自由活动。

  傅及没有对他表现出敌意的时候,是十分温和的,性格很好,对谁都有耐心,也不曾因为受伤而自怨自艾,反倒时时安慰曹若愚。

  连卅看不明白这个人,所以总是很暴躁,以此来表达自己的不满、轻视、不屑等等情绪。可他只是一只小猫咪,傅及听不懂,只会像这样,抱他在膝上,轻轻哄着。

  连卅本来很抗拒,后来看到文恪,再看看曹若愚,还是选择屈服了。

  但是今天,本来也该是相安无事的一天,连卅却收到了贺兰佳音的音讯。那音讯化成一缕山风,钻入他的耳朵。

  贺兰佳音告诉他,薛闻笛已经斩断薛思身上的锁,聚魔池仍在不断异变,要彻底复苏夜城,还需要更多的祭品,让他再弄几个人回来。

  她不知道连卅的处境,连卅也不知这个右护法竟然会传信给他。

  连卅突然意识到,在他受伤昏迷的这段日子里,母亲和那个姓宴的,也许都不在了。他被这安逸的时光冲昏了头脑,竟然没有发现母亲没来寻他。他甚至以为,是自己内丹尽碎,没有了利用价值,所以母亲抛弃了他。

  连卅顿时悲愤交加,重重咬了一口傅及的手背,对方疼得直抽气,有点迷茫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了?”

  膝上的小黑猫似乎还想继续咬他,四只爪子到处扑腾,傅及没有办法,只好一手拎着它的后颈皮,一手握住它两只后爪。

  连卅喵喵直叫,傅及还是一脸不解:“做噩梦了?闹成这样?”

  在他们从悬崖上摔下来的那天,傅及凝聚出了第一颗内丹,他自己没有发现,连卅却是察觉了。

  如果现在能杀了他,取得他的内丹,那么后面的事情就很好办了。连卅如是想着,可惜,事与愿违。

  他前边刚咬了傅及一口,后边曹若愚就急急忙忙进来了,见到他张牙舞爪的样子,一把就给拎了过来:“又皮痒了是不是?”

  连卅还是在叫唤,曹若愚明显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将他往笼子里一关,就又跑回了傅及身边。对方不动声色地遮住手背上的咬痕,轻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这么慌张?”

  “临渊来信了,说是小师弟和李姑娘都平安回去了,顾姐姐问我们要不要去与他们会合。”

  曹若愚一口气说完,一直盯着傅及,观察着对方神色。傅及也是高兴:“那就去啊。”

  曹若愚见他一脸坦然,反倒自己不太好意思起来:“二师兄,我有件事想跟你坦白,你别生我气。”

  “什么事呢?”

  曹若愚坐到他身边,小声问道:“其实那天我和文长老发现你的时候,文长老想带你回临渊的,但是我没有同意。”

  傅及微微一愣:“是,什么原因呢?”

  曹若愚挠了挠头发:“我,就是,因为之前孙掌剑受伤的时候,二师兄你总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他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我也说不上来具体是为什么,但我感觉,那个时候带你去临渊,你醒来之后,会很不自在。”

  傅及还是有点懵,但隐约明白了师弟的意思,他道:“谢谢你。”

  曹若愚摇摇头:“二师兄,虽然这样说可能会冒犯你,但是,但是我心里面没有底,你,你是不是喜欢孙掌剑啊?”

  傅及有些无措,顿时默然。

  曹若愚抿了下唇:“二师兄,你放心,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嗯。”

  傅及愣愣的,稍稍点了个头。

  曹若愚温声说道:“事不宜迟,我们要尽快赶过去,你坐会儿,我去简单收拾一下。”

  傅及莞尔,却没有再说话。、

  曹若愚进了屋,回头还瞪了那黑猫一眼,无声地用口型吓唬它:“老实点。”

  连卅疯狂挠着笼子,呜呜直叫。

  傅及心情复杂,似乎没有多少精神。

  话说那日,黄二狗驾车护送李闲与张何前往平望青山沈景越处,就遵守施故之言,一直守着他们。

  沈景越是鬼道之中,最善灵器者。原先本是仙门之人,十年前动乱,宗门覆灭,唯其一人得以逃脱,为施故所救,继而转修鬼道。凭借过人的资质,接手鬼道三脉之一的平望青山。这一脉的主人在施故成为鬼主之前,就已隐居避世,门生散如沙粒,来去无踪。如若不是沈景越的出现,施故也不一定能完全掌控住这一脉。

  沈景越在任十年,修补了鬼道大量秘不外传的灵器,并通过各种手段,逐渐稳定了自己在平望青山的地位,也因救命之恩,对施故常怀感激,故而她在的这一脉,可以称得上“忠诚”二字。

  沈景越是个喜欢鹅黄粉白,桃红柳绿的明艳女子,钟爱各种瓷器,长相虽是秀气,性格却不过分内敛。她原先受了伤,听力受损,最开始与她沟通会有些困难,但熟悉之后,便觉着她十分好说话。

  张何不是爱聊天的性子,又有求于她,便多有踌躇。沈景越并不介意,事实上,她更与黄二狗谈得来,毕竟二人算是同修,于情于理都更能敞开怀。

  黄二狗驾车刚到的那天,沈景越就早早候着,两个人忙活了几天几夜,李闲的情况才稳定下来。只是焚魄箭虽然被取出,李闲的魂魄仍要静养,外面动荡,黄二狗便设了结界,没有让任何人进出。

  张何虽然担忧师门众人,可是眼下,他能做到的只是救助李闲,为此难免惆怅。沈景越的居所后边有一大块空地,他时常在那里连练剑,哪怕都是些基本招式。黄二狗偶尔会来和他切磋几番,但并不深入。

  “我以前耍枪的,剑道还真不会。”黄二狗笑笑,故作轻松地扔了自己手里那烧火棍,张何仍是谢他:“多谢这位英雄。”

  “英雄?”黄二狗哈哈大笑,“我活这么久,从来没听过这个词,倒是恶棍听了不少。”

  张何不知如何回话,只是敛着眉,笑了笑。

  黄二狗像是被戳中了心中难言之隐,怅然若失起来,叮嘱他好好练练,便回去前边了。

  沈景越恰好也从屋里出来,撞见他,便问:“心情不好啊?”

  “没怎么。”黄二狗走到自己那辆骡车前,一跃而上,坐在了上头。

  沈景越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就又走近了些,那骡子瞧见她,低头就去咬她的袖子,被沈景越拍了下脑袋,就老实了。

  “心情不好?”

  沈景越问得有点大声,黄二狗抬眼看了看她,想起来,施故救她那天,好像也是自己赶的车,一晃,那个伤痕累累差点见阎王的小姑娘,都和自己平起平坐了。

  “是啊,心情不好。”黄二狗也高声回答着,沈景越看得懂唇语,只是大部分时候懒得去解读,她也越说声音越大:“究竟怎么不好?”

  “以后没人需要我赶车了。”黄二狗也拍了拍骡子的头,“你也没有恩公了。”

  沈景越睁着双温情的眼睛,却是比他看得开:“生死有命,恩公希望我们活下去,那就好好活下去。”

  “嗯。”黄二狗闷声应着。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我是一心想当好人的》六月份开文,要把之前的债先写完,隔壁的古言《病弱人设岌岌可危》还请大家友情支持,就地滑跪——